2024年2月10日星期六

年夜饭

 


         母亲过了这年就是整九十了,现在她老人家豪华公寓住着,退休金拿着,年已不小的小女儿身边挨着,大儿子、二儿子(即我)守着。孙女孙子一在纽约,一在旧金山,老太太远远地望着,心里挂着。

         “要过年了,一家们要聚聚,一道吃个年夜饭。”老太太操着老岸话(乡音)说着,母上有了旨意,乖乖女自然奉行,哥嫂和咱们两口子也如约而至。第三代们端着洋饭碗,圣诞节老板给过假了,春节不可能再放假,这边的年夜饭自然是赶不上了。过后咱家的儿媳在微信群里晒年夜饭照片。不出所料,咱儿子在簇簇新的老丈人家里,年夜饭吃得很是滋润呢。年夜饭开动之前,老太太吩咐“把大门开开,菜都摆上桌,供老人家的饭碗盛盛满,筷子捉捉齐竖了碗高头”。一切安排停当。老太太率儿女们请“老人家”(拜祖)。如今仪式简化,不用跪了,心意到了,祖先有灵,自能感应。大家在老太太的率领下鞠躬如仪,然后坐下,开始用饭。如今的生活水平就饮食一节来说是天天过年,吃什么不是重点,主要是陪妈妈说说话。

         用饭过程陆续接到亲友们的微信拜年,一旦有微信通话,进食过程虽被打断,过年气氛则更热烈了。微信视频通话的对方主要是老太太的侄辈们。我们这个小家族,现在咱家老太太是唯一的长辈,老妈老爸当年对侄辈多有提携,所以侄辈们对老太太也是格外孝顺,平素的微信交流也很频繁。

         堂弟一家问候过后接着是堂兄一家子,堂兄已经有了孙女儿,小女娃面容姣好,我是第一次通过微信见到。小妹立即介绍说这女娃禀承家学,一手毛笔字写得老好。说着便打开手机让我们欣赏其墨宝。确实,一幅正楷书法就我这门外汉看来也是中规中矩,是非常漂亮的官阁体,这若是在科举时代,写得这一手好字,书也不要多读,入泮池、进贡院,去就是一位状元。

          像侄孙女这般大的辰光,我也才开蒙,根本不知道要留心书法、“六艺”什么的,那时对年夜饭和一切可口的东西的向往比现在要强烈得多。小姨娘做得萝卜丝肉馒头(老家管包子也叫馒头),大伯母做的面糕,都是节前早早准备,节后久久吃不厌的。大伯母烧得红烧肉尤其好吃,油出得透透的,汁收得紧紧的,肉吃到嘴里是喷喷香的。后来再没有那么好吃的猪肉了,大概缘由猪是自己喂的,肉是柴火燉的,有陆游诗为证:“柴火燎来香满室,未曾下箸已流涎”。

         余生也晚,未遭遇所谓的“大饥饿年代”,也许我穿越或重生于与“伤痕文学”并在的另一平行世界,我打记事起就没有什么“乏食”的记忆,除了最好吃的红烧肉,最大的西瓜,最香脆的梨… …都存在儿时。我刚出生那会儿母亲在水产公司工作,母亲现在还常提到:“那时的鲜带鱼都是扁担宽的……”,只是那襁褓中的我不可能留此印象。用母亲的话说:我是四月(农历)兔,是有东西吃格。等她有了孙子,类似的话又有了:(她的孙子)是出洞蛇(惊蛰后出生),也有东西吃的。反正只要做她的儿孙,不论什么属相,都是有口福的。

         少幼时的我似乎总能吃到好东西,有些现在已经难觅:如刀鱼、鲥鱼… …,河豚是个例外,那时不是没有,是大人们拦着不让小孩子吃,因为容易中毒。老爸每到“蒌蒿满地芦芽短”时就回故乡吃河豚,待回城后却不阐发描述河豚的美味,只拣些“某处吃河豚又吃杀人”的耸闻告诉听众,让年少的我一则以惧、一则以羡。成年后的我终于吃到河豚了,河豚配着秧草红烧,正是经典的做法。可能是味蕾不如苏轼发达,味觉不如东坡敏感,在下终不能与苏大师“值那一死”的惊叹发生共鸣。河豚现在多是家养的,减毒或无毒的如小鲃鱼之类,非复天下至味。我曾至河北唐山,东道主请客吃河豚。鱼端上桌一看:一千五(元)一条排列于盘中的正是我熟悉的小鲃鱼。“鸟有羽,兽有毛,黄瓜茄子赤条条”,印象中木渎镇石家饭店里的鲃鱼虽也声名显赫,却不敢顶着河豚的名头招摇,更无这般身价夸张,唯爱惜羽毛,不敢为光棍耳。不过当年刀鱼、鲥鱼之类都是时鲜,年夜饭桌上是看不到的。至于蟹虾蚌蛤,乃至龟鳖鼋鼍,当作食材却也只是个平常。昆剧《游殿》里法聪和尚用苏白列数水中生物:“……希希奇奇个物事拉哈㖸,迓有有头无脚个,迓有有脚无头个,迓有有头有脚个,迓有无头无脚个。”小生张君瑞用京白问到:“吓!却是些什么东西?”这话用庶出的苏白——老岸话港(讲):“格些是底搞?”和尚随即解释:“个个有头无脚个呢,鳗搭子个鳝;有脚无头个呢,蟹搭子个蟛蜞;有头有脚个呢,团鱼大背乌龟;无头无脚个呢,蚌搭子个蛤蜊哉那。”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和尚列举的放生池中物,我可能都曾吃过。

         有段时间我住在乡下,小孩子也会自己寻找吃食,摘果子,挖鲜(野)菜这类就不消说了,较为生动有趣的是捉泥鳅、掏鸟窝,粘知了、戳青蛙之类,光着身子蹲踞在木澡盘中泛彼中游或沿岸漂流,采老菱、扳茭白也蛮好玩。老岸话管青蛙叫“青外郎”,管青蛙的表亲癞蛤蟆叫“癞宝”。老乡们称呼青年后生往往于其名后缀一“郎”字,如我哥乡党称其为“勇郎”、堂兄人称“洪郎”,青蛙唤作“青外郎”估计是“青蛙郎”叫顺口或叫叉劈了的缘故。但封其为“郎”,还是有视其为后生等类齐观的看重;名癞蛤蟆为“宝”,更透露出不以貌取蛤蟆的尊重。难怪玄怪文学中多有“青蛙王子”的轶事,民间戏曲中又有“刘海戏金蟾”的趣闻。

        可能有人会说:你说得这般热闹,不过占了生长在鱼米之乡的便宜,且是个个例。可我的家族背景实在是普通之极;和我同样背景的内子,她的童年少年生长在太行山下,如今一说起当年也是:“身穿小花袄,左口袋杏,右口袋枣。” 嘚瑟幸福之感,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