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听南大莫励峰教授《唐宋诗歌专题讲座》录音,温故知新,收益良多。其中有论及后人对唐诗删改问题,特举李白诗《子夜吴歌》为例,称后人删末两句,改古诗为绝句,更为精警。对此学生不以为然。莫教授此观点又见于其著作《莫砺锋讲唐诗课》其中【论后人对唐诗名篇的删改】一节,现节录如下:
第二类情形是后人对篇幅较短的唐诗名篇删去末尾二句,而且所改比较成功。我们也以选入《唐诗三百首》的两首为例,即李白的《子夜吴歌》和柳宗元的《渔翁》。
李白《子夜吴歌》全文仅六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明人蒋仲舒云:“前四语便是最妙绝句。”王夫之亦以为:“前四句是天壤间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
蒋、王两人只是认为此诗的前四句在篇中更为精警,而清人黄白山、田同之则公然提出应把后二句删去,黄白山说:“亦宜删后二句作一绝。”田同之说:“余窃谓删去末二句作绝句,更觉浑含无尽。”虽然亦有人反对这种删削,如清人《唐宋诗醇》卷四即云:“一气浑成,有删末二句作绝句者,不见此女贞心亮节,何以风世厉俗?”但是这种意见纯从诗歌的教化功能着眼,在艺术上没有多大的价值,可以置而不论。我们认为,此诗中“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二句实已写出思妇之所思正在戍守边关之良人,故而在月光下急捣寒衣以远寄玉关。所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一层意思实已蕴含在前四句中,一旦说出,倒反而显得平直浅露,不如只写四句更为含蓄深永。
对此学生以为后人删改古诗实无必要,“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庄子·骈拇》),这种行为是对原作者著作权的冒犯、艺术成就的否定。“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感遇十二首之一》),明代传奇作家汤显祖对这种“忍能对面为盗贼”的行为深恶痛绝,他在给宜伶罗章二的信中明确指出:“《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如今有了《著作权保护法》,删改前人或他人作品不仅要受道义谴责,更为法律所不许。即使不上纲上线至道法层面,小以名利收益言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文学大家是靠专门删改前人作品成名或创收的,做这种事一没有成就感,二也赚不到便宜,那就只能算是一种病态:一种症状特别的“多动症”。
删改古诗这种行为的后果与当今盛行的整容手术类同。整容的目的自然是追求美,然效果往往适得其反。以往美容受技术手段限制,多半是涂脂抹粉式的增饰,“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杜甫《北征》),效果多半是“西望长安不见家(佳)”,“涂脂抹粉打扮前来,一个巴掌打将回去”,显然并不一定招人待见。然而再怎么折腾尚能存其本来面目。时至现代,科技发达,改头换面,脱胎换骨遂为平常。侥幸成功的例子自然有,例如钱钟书小说《猫》中的女主人李太太:
李太太从小对自己的面貌有两点不满意:皮肤不是上白,眼皮不双。第一点还无关紧要,因为她根本不希罕那种又红又白的洋娃娃脸,她觉得原有的相貌已经够可爱了。单眼皮呢,确是极大的缺陷,内心的丰富没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陆国没有海港,物产不易出口。进了学校,她才知道单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国徽,因此那个足智多谋、偷天换日的民族建立美容医院,除掉身子的长短没法充分改造,"倭奴"的国号只好忍受,此外面部器官无不可以修补,丑的变美,怪物改成妖精。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许多条件,第十八条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进医院去修改眼皮,附带把左颊的酒靥加深。......两星期后,建侯到医院算账并迎接夫人,身体却未消瘦,只是脸黄皮宽,无精打采,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买来的眼睛,好象美术照相的电光,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焕映烘托出来。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种姿态,开,闭,明,暗,尖利,朦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两眼里躲着两位专家在科学管理,要不然转移不会那样斩截,表情不会那样准确,效果不会那样的估计精密。建侯本来是他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全副精神做他太太的丈夫。
既然美容有如此神效,南韩、中土大唐遂赶超倭国,后来居上。一时女生以尖下巴为美,天生的大饼脸纷纷删削成臊眉耷眼尖下颌的狐狸精模样。然而“成功不可复制”,偶有一例,大家还瞧着新鲜。一旦为者众多,千人一面,殊失个性。且整容后肌肉运动机能受损,表情僵硬,用扬州土话说“辣勾(那个)鬼相不能望”,笑容恐怖者比比皆是。更要命的是整容真能要命,手术事故频发,轻则毁容,重则丢了性命。
中国最早整容失败的例子就是“浑沌凿七窍”。 这故事或说医疗事故记载于《庄子·内篇·应帝王第七》:说是“儵”、“忽”、和“浑沌”分别为三地帝王,共同组成朋友圈。中央大帝浑沌颇有大哥风范。两位小弟想报答浑沌,见众人都有眼耳口鼻,浑沌没有七窍,岂止“望之不似人君”,简直不是人样。两人就为浑沌做整容手术凿七窍。每天凿一窍,七天后,“七窍出而浑沌死”。
今人做整容,或为外人蛊惑,或为形势所迫,然而肯将自家面皮放任整(毁)容师练手,大抵出于本人自愿。浑沌的悲剧则“归功”于好兄弟的帮倒忙,用鲁迅笔下人物的话说:“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事情”。这通操作与后人对古诗的删改无论是手段还是后果都高度契合。
话说回来,天才的诗人也不能每首诗都为传世之作,特别是诗歌创作,往往是应景兴发之作,不一定是字斟句酌,反复推敲而成。精巧或失之雕琢,浑成或伤于粗率。水平失准往往难免,然“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偶题》),自不与外人相干。读者、评论家可以指摘批评其缺点的权力,但决没有不容人犯错失准的霸道,即使古人诗句被人视为“狗屁不通”,他人自可大声断喝“不须放屁”,但也不能不让人“放屁”。批其“不通”可以说是“不须放屁”,强改其诗则为“不准放屁”矣,这也太凶残了,自家有本领,何须拿古人作品当草稿。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作品的好坏优劣岂由一家之言终极裁判。
《石头记》(红楼梦)第二十回脂评:“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其实湘云咬舌的“陋处”,正是其独特之美。传统戏曲表演中,插科打诨的小角色常说 “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尿壶”。其实这种低级错误饱学之士也会犯,过于自信的人则经常犯。唐人张若虚的诗《春江花月夜》,经由近人王闿运,现代学者闻一多、李泽厚等人鼓吹,现在公认为唐诗名篇。不仅华人喜爱,洋人也追捧。曾在中国大陆创造票房奇迹的日本电影《追捕》,其中有镜头捕捉到一办公室内景,墙面上有一顶天立地的大幅书法作品,其书写内容就是《春江花月夜》全文。然在过去,《春江花月夜》只是文化历史长河中的一颗“遗珠”,长期处于寂寂无名,知音难觅的境地。莫励峰教授在其著作《莫砺锋讲唐诗课》【第二讲 名篇细读●《春江花月夜》】对此有叙述,现节录如下: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当代读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它是公认的唐诗名篇,但事实上这首诗曾经长期不被重视,作者也其名不彰,以至于我们对张若虚的生平只能做一个极其简单的介绍。张若虚,生卒年不详,扬州人。文辞俊秀,与贺知章、包融、张旭齐名,号称“吴中四士”。 曾官兖州兵曹,此外的生平事迹无从考知。近人胡小石先生曾撰《张若虚事迹考略》,也十分简略,因为文献不足。所以早在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中已将他列入“有姓氏,无字里世次可考”之列。正像南朝的钟嵘在《诗品》中评鲍照所云:“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张若虚的文集,在《旧唐书》的《经籍志》和《新唐书》的《艺文志》中都没有著录,可见早已散佚。在收录唐诗较多的《文苑英华》、《唐文粹》等总集中也不见张若虚的作品。幸亏南、北宋之交的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中收录了其《春江花月夜》,这篇杰出的诗歌才得以保存下来。清人编纂《全唐诗》,只收集到张若虚的两首诗作,一首就是《春江花月夜》,另一首则是平常无奇的《代答闺梦还》。张若虚在现代成了无人不知的唐代著名诗人,全靠《春江花月夜》这一首作品。正如近人王闿运所说:“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了解《春江花月夜》异彩重放的曲折过程,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感谢唐诗删改者有眼无珠,手下留情,否则一经毒手,将此长篇古诗胡乱删改成多首绝句或律诗,甚至使原作湮灭,岂不让人哭煞。
我是个电影爱好者,无事杂看各国电影,唯对南韩作品不感冒,话难懂是其次,主要是女性角色的面孔多半是美容产(残)品,相似度极高,难以根据其外貌加以区分。同理,删改古诗所谓“陋处”,往往是将作品的独特性抹去了,尤如豪门蓄婢:原来一“粗头乱服”的野丫头,经调教打造,柳眉凤目,不复村妮本色,往后院垂花门里一扔,“蛾儿雪柳黄金缕”,泯然众丫鬟之一而已矣。
对于古诗删改,莫教授也说有些改动“所改未必可取”,将其归为古诗删改的“第一类情形”,并举韦应物的《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和韩愈的《山石》为例,对后人的删削意见提出异议和否定。但在总体上莫教授认为将古诗改绝句是有成功先例的,对此有赞许倾向,隐隐流露出绝句俯视古诗的文体优越感。或许这是我对莫教授的误会,这厢有礼,先表歉意。
文艺体裁无优劣高下之分,古诗、绝句各一时之秀。以李白《子夜吴歌》、《长干行》等诗为例,诗人之所以选古诗为体裁,并非不能为绝句,大略只是觉得古诗更适合所要表达的情感内容而已。若按古诗删改者的伎俩,《长干行》中“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等句,似乎都可以从原作割裂抽取,独立成篇。李白《子夜吴歌》所作乃托言征夫之妇,口吻乃一民间女子。三星照人,孤衾独枕,有谁评论?怕谁评论?情有所思,自言自语,又何须掩饰呢?情动于中不可遏,脱口喷薄而出末二句,正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想李白既拟写民歌,自然有将民间大众作为读者的考量,话语直白、意思说尽,明白畅晓,正是本色,何必如写绝句那般“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欲言又止,故作矜持,媚文人所谓“高品味’之俗以欺大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纯美自然,反对雕琢,这是李白对诗歌创作的见解和主张,这在李白的古诗创作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贯彻得尤为彻底。后人若对其作品删繁就简,“裁古诗为绝句”,乍看为多事,细思为不智。宋人周邦彦有词描写荷叶:“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王国维《人间词话》赞说“真能得荷之神理”。荷叶上的水珠非荷叶本身所具有,然荷叶上无此水珠清圆流转,则此荷叶与街头贩子包裹小鱼小虾所用荷叶有何区别。将李白《子夜吴歌》末两句删去这类唐突古人的行为,一如将亭亭荷叶上的水珠、水分细细揩拭干净,看似为其去累赘、挤水分,实则是煞风景,真是做了件要不得的蠢事,至于说如此“可将古诗提拔为绝句”更是荒腔走板。
(以上文字不是正经的艺术评论,只是学生听课引发的胡思乱想。所谓“也谈”,亦可视为“野谈”,”野“即“野狐禅”之“野”。饭吃饱了会打嗝,这些胡言乱语,就是饱饫精神食粮,感觉舒爽,随便打个饱嗝。明代文人做诗有“台阁体”,学生这番胡说八道,若要附庸风雅寻个体面名目,姑妄唤作“饱嗝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