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12日星期日

中心的主任们

 

中心的主任们

 

一、石主任

 

       时隔三年,小凡重回母校,和三年前那次考研一样,小凡还是以总分第一,专业成绩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上次绊腿的外语成绩不再是障碍,不是这三年小凡的外语水平有提高,只是门槛降低了:往届生的外语分数线比应届生低5分。于是,小凡龙门得跃,榜上有名。

       “一级是一级的水平”,这大家认准的道理,小凡自然也明白。读了研究生小凡始觉学术殿堂“堂庑特大”,本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总之功不唐捐,书不白读。化了两年半时间,肚皮里依旧没有两三斤酒量,却也学得五六出昆曲。毕业论文虽说不能一鸣惊人,但也言之有物。小凡自觉还算圆满。当然最称心的事是正式拜在望隆山斗的导师门下,虽衣钵未得一二,但师生缘结,嫡传弟子的名头是毋庸置疑的了。

       小凡考上研究生的同时,妻子也怀孕了,来年生了个胖小子。研究生上课时间不多,有大把时间在家看孩子。地上打扫干净铺上毯子或席子,摆上玩具,任小家伙摸爬滚打,随意玩耍。小凡只在一旁看书写论文,学习带娃两不耽误。等小家伙开始上幼儿园,小凡也拿到学位证书毕业了。

        只是五六年一过形势已有变化,计划经济体制已经为市场经济的大势取代,高校毕业生不再是“皇帝女儿不愁嫁”,计划分配没有了,“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只是和刘巧儿的欢天喜地不同,不少毕业生一说起就业话题“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我说伙计们,关店门、下灯笼、放狗、挡鸡窝,咱们这儿可不留住闲人啦!”用人单位那付店主东嘴脸实在难看。

        城西有名胜莫愁湖,“莫愁那得不愁”,小凡则无须向困难低头。大不了重回原单位编辑部,只是小凡想换个单位,不想尽在文化圈里打转。虽文章乃经国伟业,不朽盛事,小凡觉得还是将文艺当作业余爱好得了,当作工作乐趣少少。更实际的事,小凡成家五载,娃都有了,小家庭却没有自己住房,仍和父母同在屋檐下。听说劳动厅新成立的社会保险事业中心正招兵买马,有住房指标,可以尽快分得住房,小凡便来此挂单了。

       起初社会保险事业中心和属于机关编制的社会保险处合署办公。由于社会保险是新生事物,事业中心是新建单位,人们纷纷看好,故想挨身而进者大有人在。事业中心是新单位,掌门人却是老干部。保险处石处长也就是事业中心的石主任,是一年届离休的老同志。人如其名,确如顽石般坚定。他为了杜绝人情,站好最后一班岗,干脆放出话来:此番进人非研究生不要。果然这批新招三人都是研究生。老人家发了犟脾气,旁人也没哈气。摊子基本搭起来了,石处也正式离休了,他的那条进人原则也就自动消失。事后小凡知道自家亲友是同石处打过招呼的,做贼心虚地认为石处那标准有因人设策、定向招聘之嫌。

        队伍刚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又要分作行政事业两摊,每摊便只有七八条枪。石主任是第一任,他在位时进得人都算中心元老。属行政编制有钱副处长、崔科长、王付科长和科员小倪。属于事业编制的,有副主任三人,分别姓陈、姓武、姓蒋。办公室李主任、主任科员小任,科员小华,打字员小杨、司机小孔。财务科严科长,鲁副科长,会计小刘。业务科有编制却没人,新来的三个研究生,小凡留办公室,另二位理科生就填空业务科了。

       41号是愚人节,那天愚人小凡来厅人事处报到。小倪在厅里办事,随后就将小凡带到湖北路事业中心办公地。此地是商业闹市,楼下就是农贸市场,小凡觉得很接近地气,尤其是离妻子工作的医院很近,步行可至,小凡对单位越发满意。兼任《中国劳动报》江苏记者站站长的石主任当初承诺:小凡到岗后进劳动报当记者。随着石站长离休,厅机关将“肥水”(记者站)收回,小凡担心人离开事业中心更大的画饼——房子会落空,故为捡两室一厅的大西瓜,就把记者站记者这小芝麻放弃了。

       石主任离休后,排名第二的钱副处长未能顺势而上,让小凡松了口气。据传当初讨论进人,钱对石主任非研究生不进的政策明确表示反对,且有针对性地说:“搞文字工作不见得非要研究生学历”,结果被“石一言堂”坚决地顶了回去。小凡到了单位后,编制在事业,对钱副处长敬而远之,相安无事。若钱副处长成了单位一把手,小凡再神经大条,与之目光相对,心中也不免惴惴。似乎为让小凡安心,钱副处长继续原地踏步,新主任很快上任了。

 

       二、孟主任

 

       事业中心第二任领导是孟主任,随着孟主任的上任,机构也政事分开,事业中心和保险处正式分家,钱副处长上面多了个王处长。两个班子仍在一起办公,工作上也多有联系。社会保险事业刚起步,政策制定和执行都是重头戏,只是过去处长主任肩挑,好搞一言堂,现在则不免“兄弟阋于墙”了。孟主任王处长都各有想法,又都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于是两家一起开会就很热闹。至于小倪、小凡这些小鱼小虾,过去“拆了墙是一家”,现在“不折墙仍是一家。”领导吵领导的,咱们依旧哥俩好。

       孟主任农大毕业,曾任某市宣传部长,注重工作同时还关心职工生活质量,见大家中午吃饭胡乱对付,就给大家订盒饭,又见盒饭质量不行,就在单位开小厨房,门房两位大爷轮流当厨师,厨艺人人称赞。每每让来此办事顺便蹭饭的厅机关人员嘴馋眼馋。事业中心财务独立,在孟主任的英明领导下,有牛奶有面包,单位福利高于厅机关平均水平。小凡心心念念的房子钥匙也拿到了,虽然分配方案石主任时已经定夺,孟主任也没有另起炉灶不是。

        小凡曾放话:“房子到手、革命到头”。小刘批评他这是“破裤子先露腿”,应该低调些,“闷声发大财”。也有人说:“小凡学精了”,言外之意是说小凡用自污的方法不当出头鸟,让与之竞争者放松警惕。其实那番话的确是小凡的心声,他那点小心思别人一眼可以望到底。不管到了哪儿,小凡依然“圣质如初”、痴心不改,时不时还是会说蠢话回傻气,不主动和领导搞好关系。虽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是科员提拔成科长,在“处长一操场,厅长一礼堂”的省级单位是可以雨露均沾的,就像粗使丫鬟提作陪房,熬资历怎么也能顺带把小凡捎上,没有实职就给个括弧。

       会计小刘性格开朗,老公钱多路广,她似乎也是个不看领导眼色,不在乎群众议论的傻妞。休完产假来上班天天迟到,以前没当妈时也是天天迟到,自由散漫,最不像做办公室的,却最对小凡脾气。两人经常打嘴仗,小刘有时落了下风,就以万能金句“你才是”还击,小凡说:“你老公姓浦,你姓刘,你应该叫‘浦刘氏’,这‘倪蔡氏(你才是)’是‘甚呢稿子’(苏北方言,意为”什么东西“)?你不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小刘便说小凡不大气,同女生吵架一句都不让。小凡说:“你这话我们家那位也这么说,我连她都不让,怎么好让你们。”小刘便给他一白眼:“秀恩爱、死得快。”这回小凡升职批文又见括弧,小刘十分开心,揭出小凡的老黄历:小凡那年愚人节来中心报到时,尚未正式毕业,所以档案材料学位一栏“硕士”两字后有一括弧,内写”待批”两字。这两字很有杀伤力,除了当事人有种“妾身未分明”的尴尬,又好像潜伏着“煮熟的鸭子也会飞”的危机。于是再和小凡斗嘴,小刘便多了个杀手锏:“待批”。

        小凡在办公室,主要做文字工作,整理材料,写汇报,为领导开会准备发言稿,事虽琐碎,难度不高。只是有时稿子要得急,得加班赶稿,一经层层上级修改,又要一遍遍及时誊清,送交打印校对装订。当年文化厅工作内容也有这一套,只是小凡人在编辑部,处于行政漩流之外,且文化圈唯一不缺的就是笔杆子,遂得逍遥。有一次赶会,连夜起稿、改稿,通宵不眠,抄字抄得手痉挛。小凡下决心向小杨学打字,先用四通打字机,再后来用电脑。学有所成,抄字终于不再是体力劳动。当然机关的文字工作也不算脑力劳动,就是复印机的干活,省里的材料自然抄袭国务院和国家部委的,想要有点创见,带点特色也难。

       当然,层级传递的公务文稿中创见和特色也不是绝对没有,顶层设计也要听取基层意见,“尊重人民群众主体地位和首创精神,把人民群众中蕴藏着的智慧和力量充分激发出来。”这口号一直是很响亮的。要说勇于创新孟主任应该算一个。有次开会,孟主任吩咐,这次为缪厅长起稿子,厅长有意要点开拓性内容。小凡遵嘱起了初稿,孟主任很满意,略作修改送交厅长审阅。过了一天,孟主任面带难色对小凡说:这次会有部领导参加,厅长原想突出我省一些想法,现在又觉得还是不要冒进,跟上面步调一致,稿子还是按部里的调子来。小凡倒不怕麻烦,也觉得厅长考虑有道理,不想孟主任忽然忿忿说到:“这不是作弄人嘛!”随即转身离去。小凡楞了一会便想明白了,主任并不是在为自己抱屈,初稿那些所谓开拓性内容本就是孟主任的想法,故初稿孟主任极为满意。缪厅长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不用这稿,孟主任的观点也就无缘见光了。

       及至部领导到来,众人送领导进宾馆套间,厅长为部长取下大衣,顺手挂入衣帽间,任科长对小凡低语:“学着点。”

        从部长房间退出,随后一拔人又来至厅长下榻的客房,孟主任为缪厅长取下外套,任科长和小凡再次目光对视。

        事业中心福利好,主任有独立财务权,无二级之名有二级局之权利。这位置盯着的人真个不少。孟主任精打细算,十分把家:买了部新轿车,非要两位厅领导上门做工作,才不情不愿地调剂给厅机关使用;厅里想用中心楼下车库搞三产,孟主任则想关起门来自己搞”三产“。“这个队伍你当家,可是厅长要当你的家”,孟主任接二连三出昏招,连一向驽钝的小凡都觉得孟主任有点“不顾大局”。小倪更对小凡直言,“孟主任有点土。”小倪是小凡来中心见到的第一个同事,小凡脑补两人初见面场景,自己应该问一句:“您是小倪吧?”于是平常戏称小倪为“小泥巴”,可是“小泥巴”非但一点不土,头脑也比小凡这种书呆子要灵光多了。小倪除了认为孟主任“土”,对芮厅长私下也给了同样考评。据说厅里商定科级干部提拔时,芮厅长认为科级干部提拔不能“太滥”,理由是“科长在县里就是局长”。人不能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是很无奈的,就像小凡后来到了加拿大,买东西看价格,总习惯换算成人民币,数字一经五倍放大,便觉得不便宜。芮厅长虽是清华毕业,却是企业工程师出身,来厅里之前是苏北某市常务副市长,而劳动厅厅长之位似乎就是副厅干部提成正厅然后消失(退休)的地方。小凡在中心的那些年,厅长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且几乎都是厅外空降的。那芮厅长上任后第一次大会讲话是小凡起的稿子。正式开会做报告时,思路是稿子上的,开讲全是芮厅长临场发挥,既生动又不离题。这让小凡十分佩服,暗暗赞叹不愧是清华毕业的。只是这厅长位置也是芮某人仕途终点站。故除了新官上任火了一把,后面就开始等因奉此,照本宣科,把更多精力化在打网球上。小倪视芮、孟为土,应该是指他们格局太小,眼皮子浅,不谋大事。话说回来,想谋大事,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层级上也难。“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李白《怨情》)

      孟主任对小凡并不看重,因为他自己能写会讲,小凡这个“笔杆子”于他可有可无。他上任不久,就以搞文字工作先要熟悉业务的理由,把小凡从办公室调整到业务科。一天中午,大家在小厨房吃饭,孟主任看着小凡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想不到小凡娶了个漂亮娘子!”显然对小凡不看好。殊不知,小凡和大伙对他也不看好。上任不到两三年,孟主任毫无悬念地调离了社会保险事业中心。

 

       三、桂主任

 

       接任孟主任的是桂主任,桂主任原是厅办主任,所以大家叫桂主任也格外顺口。要说能干,孟主任众人“称之曰能”,那么桂主任则是“更能”。调任的理由之一就是计划中的保险大厦,地皮在玄武湖畔早早拿下,却迟迟不见高楼拔地而起。上级相信在桂主任的操作下,这项工程能尽快走上正轨。

       桂主任是江宁人,这在本省,江南人要从苏北人把持的官场中冒尖是有相当难度的,但大家都看好桂主任,觉得他到事业中心不过是过渡一下,马上会走上厅领导岗位。桂主任自己也是信心满满,首先理顺内部工作关系,调整干部队伍,确定了计算机管理系统开发的合作方和开发方案。另一块保险大厦开发也有了明显进展。小凡摘掉了括弧,正式就任业务科长,原来压在他上面,还时不时给他挖坑的老科长,升为副处级分管审计,终于给小凡让路了。

        正当大家打了鸡血一般,准备跟着桂主任大干快上时,桂主任突然从单位消失了。几天后传来消息,桂主任被双规了。据说是保险大厦那边出的事,影影绰绰还有桃色传闻。隔了一段时间,终于有结果了,桂主任由正处级主任降为正科级,就是小凡原来的那个括弧。这是结果而不是结论,结论谁也说不清,要说”情节严重“,怎么也要开除党籍一撸到底甚至吃牢饭;要说没问题,职位又降了两级。后来大家似乎有共识:桂主任是被人阴了,如果不是他要提拔为厅级干部,多半可以顺风顺水地当他的主任。想他那时已经作为厅级人选被考察,必定谨言慎行,怎么会犯低级错误;况且要有那种错误一般不会是初犯,二三十年都熬过来了,这节骨眼犯迷糊太不合情理。

       桂主任的降职对单位人员内心的冲击是很大的。:“南北路何长,中间万弋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唐代陆龟蒙的《雁》)小凡觉得将诗中“南北路”改成“升官途”词意更醒豁。“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真要遭人算计,步步是坑,防不胜防。小凡觉得自己这种官场菜鸟,在官斗剧里的绝对活不过第三集。有机会还是换个环境,远离官场。未得解脱前,聊且站立边缘混日子吧。用已经成为同事的小师弟话说:“在哪儿不是混?人家能混我也能混。”得道不分先后,果然后生可畏!

 

        四、洪主任

 

        桂主任降职,洪主任上任。大家觉得:洪主任学乖了。其实洪主任应该早就世事洞明了吧,何须有桂主任前车之鉴才得人情练达。洪主任部队体工队出身,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有宴请必到,好个“一日三餐有鱼虾”。他原是人事处长,也当过厅办主任。在处级干部位置上行行重行行多年。财政厅保险处宋处长和洪主任一样也是南京人,因工作关系两人常常碰面,共叹南京人在省级机关不好混。后来宋处长有年龄优势,又去西藏挂职,历练回来后终于晋升副厅长。后知后觉的小凡想起当年曾和宋处长一起赴东台核查保险基金,吃着鱼汤小刀面,听餐厅服务员唱《青藏高原》,那时宋处长兴奋异常,应该是知道自己要去西藏挂职。洪主任年龄已经过杠,想去西藏挂职也晚了。

       洪主任来事业中心,一是资格老,能镇得住场子;二是识时务,能与上级保持一致。洪主任到中心后主动上缴财权,又将中心福利调整到与厅机关平齐,事事唯上级是从,不求有功,万事求稳。对中心所有人和颜悦色,中午和大家打牌,出差开会得空就打麻将,小赌怡情。通宵搓麻到天明,顶着黑眼圈上台作报告不讲错话,听别人发言也不打瞌冲。中心所有前领导都未如此亲民,也无此等精力,这让全体下属所有牌搭子心悦诚服。总之,洪主任是铁了心在事业中心干到退休。有新晋副手急于求成,欲出政绩,不惜民力,摧残下属。洪主任也力主公平,反对冒进。

       小凡是个“不要求进步的人”,这在单位也是挂了号的,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不打入党申请。当年他在读研究生时也打过报告,一旦得知列入发展对象要定期向组织交思想汇报,就知难而退了。临毕业时,一同年到系总支摧批入党申请,朱书记回复“仍在考察”,他就急赤白脸说不批准他入党会影响找工作。朱书记当即严肃批评他“入党动机不纯”,可很快组织上就批准其入党了,想必系里也怕这种“吃相难看”的人滞留学校。不断有人向小凡念叨,在机关不入党没有前途,小凡不予理会。时间久了大家不再多费口舌,组织部门的人则拿他当作反面典型。组织委员老余动员小刘递申请,认真严肃地说:“现在全中心只有小凡和你未打申请。”小刘见他说得严重,立马表示要向组织靠拢,不和“落后分子”同乘一条船。

       小凡不求上进有自己的考虑:一是无欲则刚,不用亦步亦趋,能有一定自由空间。二是自认缺乏管理才能,不会当官。当了科长后,越发有自知之明。小凡做人原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然是先忧后乐。不是不相信不依靠群众,有些事务与其先布置给下属处理,然后再来修改作业擦屁股收拾烂摊子,不如自己一手一脚做完效果更高。诸葛亮也是这倒霉德性吧。某年终总结交流会时,科员小李很乖巧地说:“科长对我们太照顾了,工作中主动挑重担。这会把人惯坏的,以后如果换了领导,我们一定会觉得不适应。”

       小凡嘴不饶人乐于助人,会聊天会办事,人品可靠、人缘不错。单位民主选举工会主席,小凡全票当选。组织旅游分购物卡买电影票,群众福利一点不少;义务献血义务植树发安全套,工会工作不辞辛劳,对领导对同事一样没大没小。总会计师老秦说:“小凡也会拍领导马屁,他先把你抬得高高的,然后把梯子搬掉,让你从高处跌落半天爬不起来。“这显然是秦总的经验之谈。当年和小凡一同进单位的研究生小毛,率先移民,因为他是学计算机的,很快在海外有着落,有车有房,令人羡慕。秦总附和着大家议论,顺口说了句:我也想移民。其实小凡自己也在办移民申请,只是到了国外,自己不通外语、一无所长,找工作估计不会像小毛那般顺利。前路茫茫,居大不易,推己及人,于是出言泼冷水:“移民什么人都行,就是秦总你不行。”秦总不解地问为什么?小凡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都是小百姓,到了国外细活干不了干粗活,总有口饭吃。老大姐你只会当领导,到国外如果没人让你当领导,你会饿死的。“

      小凡平常嘻嘻哈哈,可小性子一来六亲不论,嘴上乱喷。用财务科严科长话说:“狗脸说翻就翻。”

       一次小凡随蒋副主任出差调研,同行还有财政厅两位同志。连司机五人挤一辆普桑,朱科长是女同志坐副驾驶位置,小凡和两位领导坐后座。小凡自然坐中间,蒋副主任和戴副处长隔着小凡交谈,小凡也不插话。普桑座位逼仄,后排中间位置最不舒服。蒋、戴两人感叹:在上面不了解情况,有必要经常下基层走走。此刻小凡正一脑门官司。数月前,小凡和小倪曾来此地公干。事先下发了调查提纲和表格。估计是文件传递有脱节,省里人到,具体经办者刚拿到提纲和表格。那家伙也是个炮筒子,冲着小倪小凡就开炮:“哪有你们这么干的,材料说要就要,不给人时间准备。”当地领导赶紧解劝,这是市局没有及时布置,不能怪省领导。那人火更大了:“什么狗屁省领导?吊毛灰!”理直何需气壮,有话好好话不行吗?风尘仆仆赶来听人骂粗话念“三字经”,真叫人郁闷。这破事还有续集,之后不久又有财务检查。检查结束后,参加检查的小刘私下向小凡透露:你和小倪那次出差,地方账上记着招待省里两位同志用餐,餐费之外消费中华烟数条,五粮液数瓶。闻言小凡越发郁闷,他是个烟酒不沾的人,那些烟酒他根本没见着,肯定是当地人私吞了,却把脏水泼在自己身上。将来要有事,拔萝卜带出泥,自己能不能说清楚还要打问号。想着马上又要同那帮可恶的家伙见面,小凡不由心中作恼,突然嘣出一句:“什么调研检查,下来就是扰民。”话一出口,小凡已然醒悟:自己与那“炮筒子”是一路货色,车内被怼的领导应该和那会儿挨骂的自己一样郁闷吧。小凡好歹有点文化,能看到自己的不足。然而他对自己没有要求,散漫惯了,身上的毛病想要改掉也难。

      小凡最轰动的一次犯上,是对新来的分管领导拍桌子。一天午后,那副主任吩咐小凡办件事。小凡说了句,这不是我的事,我做不合适。领导追问:“你能不能干?”小凡说:“我可以干,但我干不合制度。”那厮先拍了桌子,随后大声说到:“我是分管领导,我让你干你就干,哪来那么多废话”。小凡也把桌子一拍:“领导也要守制度守规矩,不能瞎指挥。” 中心现在的办公处所是一开放式办公区,空间大,音效好,有点动静大家都看得见也听得见。桌子都对拍上了,大家想躲也躲不开,洪主任只得直面这难堪的局面,先喝止双方,再问缘由。冷静下来的副主任便向小凡道歉,只是理由找得有点牵强,说是中午招待市县同志喝了点酒,没压住火。小凡不依不饶:“你是主任,你比我年长,自然比我明白事理。你喝了酒敢冲厅长嚷嚷?你是拿我不吃劲当软杮子捏。你有种敢冲厅长发火,那一切错都算我的。”吃瓜群众全程旁观自有判断:分管主任的指派也不叫个事,好好商量事情也能办;小凡小题大作,故意放刁,这也太不尊重领导了。

       领导中心大小领导似乎都曾被小凡怼过,唯洪主任似乎与小凡从未有过龃龉。究其原因,不是小凡刻意回避,应该是洪主任修养好,善于化解矛盾。中心蹉跎十余年后,小凡已成”老凡“,终于乘槎浮海去至大洋彼岸。数月后”老凡“与洪主任通话,随后辞职。这时大家恍然大悟:难怪他我行我素,敢和领导拍桌子,这是早有安排啊。再有一两年后,洪主任到龄退休,成为迄今为止事业中心在任时间最长的主任。

小凡的浮生六记

 

小凡的浮生六记

——一个小编辑三年工作经历的鸿爪雪泥

 

       一、正式走后门

       当年一切都有计划,一切都按计划。学校自然也是按计划招生、按计划分配。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种幸运儿和倒霉蛋才能碰上的事,小凡居然也碰上了。大学临毕业那年,小凡参加了应届生考研。小凡这种人一无所长唯能考试,专业成绩和总分均为本专业第一,只是由于偏科,外语分数未达标。指导老师有心纳才,故打申请要求特招或进行调剂。然而结果不佳,先是外语成绩一票否决,特招没戏。两位导师一姓王,一姓严,合称便是”严王“,既见“阎(严)王”,自然悲剧,小凡自恨没早瞧出兆头不对。之于调剂到名气不如本校的外校读研,小凡本人根本不加考虑,非只是虚荣心作祟,经验证明:无“虚名”更易遭“实祸”。想小凡就一凡人,当年既无自主创业的超前意识,文科小白也无在自家车库攒电脑的能力,寻只”铁饭碗“端在手里是正途。然而在这一通折腾的同时,毕业分配的一个计划指标却又因为将小凡已列入研究生招生计划而取消了。于是小凡就成了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最终通过母亲在文化厅工作的人情人脉,加上那时本科生确实紧俏,凭空弄出个指标,小凡于是由正轨通道走后门进了文化厅《戏剧与电影》编辑部。

       文化厅是省直机关,月刊编辑部则是省厅下属事业单位。在老的计划体制下机关、事业和企业,只要是计划内的,自然都是一字并肩,彼此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都差别不大。绝对没有后来机关当官、事业办事,企业干活那样明确的界限和明显的差异。小凡这种凡人更没有清醒的头脑和超前意识。反正在哪都拿一样的工资,在哪里工作那就无所谓了,何况这编辑部工作和自己所学正好专业对口。

       二、浮生半日闲

       小凡来编辑部报到的时候,文化厅办公地址刚从长江路原总统府旧址迁出,现借寓于省档案局旁一处偏院,也就是青岛路口沿斜坡而上约百米,用围墙圈起的两排青灰色的三层筒子楼。南面一座楼二、三楼是厅机关,一楼则是剧目工作室和小凡所在月刊编辑部。北面一座楼是艺术研究所和电影公司,楼北还有一简易工棚式的建筑,那就是电影公司的审片室。办公环境自然不如原来的总统府,办公条件又不如后来新建的文化大厦。空气中弥漫着”临时停靠“的气息,似乎人人都在将就凑合,不安于室。

       机关的人按理是要坐班的,每个工作日人都要粘在桌凳上,不得随意动弹。艺术研究所和剧目工作室的人则无须坐班。编辑部毕竟每月要出一期杂志,编辑部分三摊:编辑室、评论组、剧本组。编辑室忙编务,小凡所在的评论组出评论,剧本组出剧本。故要求每天上午必须坐班,下午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当然晚上如有戏剧演出,首场也是必须要求观看的,戏没看过,怎么知道稿件内容是否有准头。观众看戏看电影是娱乐,业内人士这就是工作了。

      下午时间能让研究所、剧目室以及编辑部这些散兵游勇聚集一处的,便是电影公司的审片室了,审片时间往往是下午,所以每到审片室有动静,两座楼的人多半都在北楼后面小放映厅。电影公司审片既不满院嚷嚷招徕观众,除有特殊情况对公司外人员也不刻意阻拦。然同院这帮非本公司的“列席审片人员”并不讨喜,但这他们却没有自己是他人眼中“不速之客”的自觉,理由如前:公映或未公映的电影若不一一看过,如何进行研究评论或借鉴创作呢?单位化钱买票去电影院?那不要增加经费开支吗?有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又得领导的默许,小凡从此过上上午订正文字,下午看电影,晚上看戏的编辑生涯。

       三、务虚与落实

       1.观摩

       看戏是工作,既然是省厅,自然要去全省各地观摩,时或跨省艺术交流也是必要的。只是这观剧看戏,除了五音五色乱人耳目,真正好戏看得入戏,感情起伏也是累人。若连天如此,对于体力不济者大是难事,或赶上戏剧节、文艺调演,一星期半个月上下午晚上连轴转,这份殊遇铁打的汉子也难消受。小凡第一次逮着这机会就是参加浙省第二届戏剧节,临行前,组长老陈有交待:去邻省看戏,没有具体任务,回来也无须写总结交汇报,就是去长长见识。

       做为省厅正式代表,省厅艺术处老潘携小凡入杭。不消说老潘做为省厅老人,又是小凡同志长辈的存在。本来这种出差老少配,应该是年轻人多多照顾老同志,小凡虽有此自觉,然尚未掌握此等技能的火候,故反倒是老同志对小家伙提点扶持有加。老潘一到杭州,就请初来杭城的小凡品尝皮儿川。东道主将来宾住宿安排在湖滨的中华饭店,小凡第一次入住星级饭店标间,自然处处新奇,又见斜对门走出银幕上见过的徐玉兰、王文娟,更加兴奋。老潘笑着说到:她们是浙省请来的贵宾,类似艺术家还有许多,你不一定都知道,在此期间多认人,多见识。你既是我省代表,又有记者身价,混熟了你可以采访艺术家,也可以向他们组稿。看戏觉得吃力不一定要全部看,但婺剧《断桥》号称“天下第一桥”,值得一看。

       老潘将小凡安排停当,就去位于城郊的留下兵营看儿子去了。小凡没了拘管,越发行动自由,于是见了在杭州的小杨、小陈两位同学。两位主人停杯问小凡日程安排。在出版社工作的小杨白天要上班,小凡晚上则要看戏,在杭报工作的小陈作为报社新兵要上夜班排版校对,白天却有大把时间,于是小凡小陈两人骑着自行车一连几天把杭州城里城外都转遍了。小凡抽空去浙省省厅同仁《戏文》杂志拜了码头,见了大佬。又去黄龙洞浙省京昆剧团,向在曲社认识的昆曲名家汪世瑜约稿。杭城归来,小凡向单位领导同事转达了浙省同仁的问候,并给出一个颇有份量的约稿,小凡自己觉得不虚此行。

       2.开会

       文化人开会,一讲氛围,二讲趣味,往往开得都是神仙会。例如每年召开的戏剧创作研讨会,这种圈内例会往往由省内各市轮流做庄,游山玩水、好吃好喝,在初涉职场的小凡看来这就是公款度假。小凡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严格意义上是列席,因为他一不用提交论文,二不用在会上发言。这次会议由连云港市承办,先坐车到连云港,在海员俱乐部吃过海鲜,随后奔赴主会场东海温泉宾馆。东海有三宝:水晶、花生、温泉澡。此前从未跨过淮河的小凡对此一无所知。进了宾馆,见主楼门前停着一辆挂着军牌的奔驰600,当地人悄声告知,开国上将陈司令在此休假。有大人物光临,足见这温泉确实不错。

       听当地人闲聊,说这温泉沐浴事业最早由日本人开发。抗战时,小鬼子见老乡抬着猪在温泉旁屠宰烫毛,连叹可惜:别烫猪了,改烫人吧。改开后,日本人多带金子少带银子卷土重来。先办温水养鳗场,后来又开了小松泉温泉假日酒店。小凡他们当年来此开会时,和日本人合资的养鳗场已经建成,产品几乎全部返销日本。温泉宾馆则仍是国企,一付素面朝天的模样。但那温泉水是真好,在此洗浴,不用打肥皂,泉水天然去油腻除污垢,浴罢皮肤干爽顺滑,遍体通泰。且此温泉没有硫磺气味,水质纯美实在难得。小凡最开心的是他的老师吴教授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席间,除供应茶水,还有刚由国外引进的雀巢速溶咖啡,估计是矿泉水冲咖啡格外提神,那种扯淡的会大家居然开得谈兴甚浓,没人打瞌冲。文艺圈在引领时尚方面总是脚步疾快的,学斋中人相较不那么会赶时髦。吴教授显然对咖啡感兴趣,小凡见恩师以咖啡当茶,不停续杯,遂小心相劝:“这咖啡喝多了,晚上易失眠。”吴老师信心满满地说:以前喝过方块咖啡糖冲泡的咖啡,从未对睡眠有影响。小凡不明究竟,不好再劝,心中思忖:那咖啡糖毕竟是糖不是纯咖啡呀。第二天晨起,吴老师一见小凡就一脸兴奋地说:“哎呀!你说的对,咖啡喝多了果然睡不着。”闻言小凡乐了,大家看着这对一派天真的师徒也都乐了,陈组长和老冯老蔡等老朋友纷纷打趣吴教授是“土教授”。

       话说文化圈开会也不尽是这般务虚休闲的,也有干系重大、意义深远可以载入史册的正经会议。只是小凡毕竟段位太低,难得有机会躬逢其盛。值得记住的要算是在昆山召开的全国昆剧院(团)长会议,那次虽然级别不算太高,却很重要,是具体落实国务院关于昆剧振兴计划的会议。陈组长见小凡喜欢昆曲,便让小凡去旁听。这个会议十分务实,也不张扬,只有上海新民晚报的翁大记者嗅觉灵敏,专程赴会采访。那次会议的主要成果之一,就是确定在苏州桃花坞开办传字辈艺人传习班,汇聚全国五大昆剧院团精英骨干,由传字辈老艺人集中传授五十多出”新捏“的传统昆剧拍子戏。后来培训班结业汇报时,小凡又获准前去观摩。到了桃花坞,不见桃花,却觉得演出地点有点眼熟,这就是电影《满意不满意》里小杨作报告的农机厂礼堂,电影里说的是农机厂,实际的地点则是国营苏州林业机械厂。有了这两次机会,小凡遍识了所有昆剧大腕名角,结了眼缘、饱了眼福。

       四、人情须练达

       小凡从会认字开始,父亲是老师,母亲在图书馆工作,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书,沾光母亲在文化系统工作,免费戏票、电影票就没断档过。因此到了文化厅工作,小凡自觉生活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原来经由母亲能够得到的一切,现在自己唾手可得而已。就像过去上省直机关澡堂洗澡要借用母亲的工作证,以家属身份入内。现在自己也有省厅工作证,自己也有了进省直机关澡堂汏浴的“派司”。若说硬要寻出些不同,那就是过去接触的除了家人就是老师、同学,现在唯一新生人种就是同事。

       和小凡头脑、工作同样简单的是编辑部的人员组成:小小的编辑部领导三人,王副厅长挂名主编,后来”副“字去掉,王厅长仍兼主编。两位副主编一姓查、一姓谢具体负责,查副主编病退后,又来了年轻些的方副主编。编辑部主任一名吴主任,编务老黄,摄影记者小张,美术编辑小何,出纳小颜。剧本组年长者组长老杨、中年编辑老吴。评论组组长老陈,组员小付和小凡,另有两位借调人员小晶和小钟。

       这个小小的集体对于新人是陌生的,但是小凡却没有什么陌生感。这本杂志他以前看过,其中有篇艺术大家的戏曲评论文章,他特别喜欢,学年论文就是参考那篇文章写成的,又被指导老师推荐给研究所办的学术刊物《百家》。编辑部乃至厅部大院里的不少人熟识或知道小凡母亲。过去跟着母亲后面见到他们,小凡是要叫声”叔叔阿姨“的,所以“欺生”这两字对于小凡来说是不存在的。

       小凡的顶头上司是陈组长,陈是关西大汉,当年一野大军西进,他便入伍,”绥德的婆姨米脂的汉“,估计老陈当年是又有文化又长得俊便进了军政大学艺术学院。再辗转来至江南,先在省歌舞剧团,后到编辑部。只是老陈入伍时间已是解放后,不能像谢副主编、剧本组老杨那样享受离休待遇。如今他和文化圈一帮互相标榜的资深闲汉组成”美协“,即”美男子协会“。虽有时推自行车上坡,半道还要摸出哮喘喷雾给自己打气,日常表现倒也生机勃勃、神采奕奕。陈组长无须刻意表现,同事情谊之外的长辈关爱,小凡虽然木固依然能够感受。然而同事中自带强大亲和力,让小凡一时难以招架的,则是同办公室的小付。

       小付和小凡一样,在这个圈里也有母亲的加持,且付老夫人来头更大,更精英。小付不是本科毕业,但在部队里修炼过,虽然没像小钟指导员那样直接上过战场,那也和谢副主编、老杨、老陈一样,都是“扛过枪”的,那种天生优越感即使着意遮掩也会脱颖而出。

      如果说小凡是一盆面浆的书呆子,那小付就是天生公子哥皮囊,大大咧咧、大模大样,口无遮拦,性情直爽。小付大名叫新岸,当年浪子回头是文艺作品的热门题材。小凡纳闷:付老夫人那么大的一个文化人,怎会给儿子起这种重新做人的名字。小凡觉得小付尊姓大名全称就是“负心汉”的谐音,但后来见过小付的令正,小凡又觉得小付这“负心汉”名不符实。

       小付是评论组的前辈,评论影视之余,也喜欢评论人。小凡一入评论组,导师自然是组长老陈,小付便以助教自命,不久他便给小凡下评语:“你是有知识没文化”,并引述组长夫人郝护士长的话说:你要学会”人情练达“。并将此四字如狗嚼骨头一般,在嘴里反复念叨。陈组长听了无奈挠头,小凡则连连称是。一旁的小晶瞧了个乐呵:小付那嘴脸怎么看也不是做小伏低伺人眼色的,这算啥?一掷千金的纨绔子欣赏土财主的精打细算?用昆曲《绣襦记•卖兴》里小僮儿来兴的话说:”少爷自家不学好,倒劝别人向善。“ 

       陈小晶是大作家陈老的小女儿,丈夫姓唐,有一小儿子才两三岁,叫豆豆,一笑眼眯起来,人如其姓,神似其母,真的很甜。因为陈老晚年在小凡母校任教,因此小凡对陈小晶自然以师姐礼之。有同事如此,小凡一入评论组便有”找到了组织,看见了红旗“的归属感。

       却说小凡初来乍到,小付见小晶、小钟不在室内,便一本正经、十分神秘地低声对小凡说:“你一来,小晶和小钟就难过了”。小凡一下没反应过来,便有点懵,这表情足以让小付继续阐述:“编辑部编制有限,他们虽然早在此见习,但你是本科生正式分配来的,自然后来居上,占了一个名额,那剩下的一个名额两个人想要,总有一个要淘汰。小晶父亲名气大、面子大,小钟的编制就难办了。“小凡觉得自己要坏了老山英雄的好事,心里自然不安,只辩解说自己的名额是高校国家统招统配,计划单列,不占原有指标的。言外之意纵然有人求职不遂也与自己无关。但不久之后,小钟还是离开了编辑部,同时,小晶也成了编辑部的正式编辑,继续留在原来工作的评论组。再后来小钟终于到了省宣传部工作,小凡的心终于宁贴。

       五、凡人得意时

       编辑部里老黄、小晶、小何和小颜是女同志,只有小颜是未婚的,和小凡一样。小傅于是话里话外又将两人往一块牵扯。老陈平素不多话,估计是小凡一脸幼稚让他这个长辈不放心,故当小傅有次又扯起这话题时,老陈不动声色地嘀咕:”两人都在一个单位不好吧?“老黄也说“小颜人长得不错,就是颧骨有点高。”小凡并不认同“颧骨高”是缺点,没那两块颧骨撑着,大明星张曼玉也没那么好看,小颜同样长得蛮好。只是小凡没有对她动过糊涂心思,小凡已经有对象了。后来小凡将小对象带到编辑部转转,还一起参加过编辑部组织的集体旅游,大家相熟之后,小付除了偶尔当着小凡、小颜面打趣”恨不相逢未嫁时“,倒也没有多余动作。

      小凡的对象是医生,双方父亲是大学同学又是同乡,小凡和小对象又都听话的孩子,虽非青梅竹马,倒也相见无猜。当年谈恋爱,方式一押马路,再就是上剧场看电影。这在别人需要化钱才能办到的事,小凡占工作之便,做来十分流利。小对象倒也是个软糯性子,例如经常去朝天宫小剧场听昆曲,听不懂看不明白也不表露厌烦,照样凑合看热闹,还说喜欢小剧场的堂会式的氛围。编辑部组织旅游,遍邀家属参加,她跟着大伙走也不多话也不出头。估计是她反应慢,不知如何回应,接不上话也就不吭声报以微笑,这付乖乖女小模样让大家觉得很讨喜。

      小凡来编辑部后一年多正式成婚,没有摆婚宴,只说是旅行结婚,编辑部同事们凑份子给买了个高级旅行箱做礼物。小凡相请小张为拍结婚照,本单位杂志封面明星照多半是小张的作品。小张和小凡一样,也是“文二代”,又两人是编辑部唯二的年轻小伙子,故有些跑腿卖力气的粗活,例如像拖杂志拉广告,小凡往往做小张的僚机,故两人关系热络。对于小凡所托,小张郑重其事,对小凡申明术有专攻,艺有高下,自己难以做到尽善尽美,专请自己的哥们,南京图片社的高级摄影师给小凡夫妻照了结婚照。结婚照中新郎憨中见帅,新娘软萌透靓,大家见了都说好。小凡夫妻三十岁时又请那位摄影师拍过几张艺术照,照片上的已为人母的小对象成熟美丽,散发着母性光环。不久,那位摄影师就去海外发展了。再后来,小两口渐成老两口,生活还过得去,再拍艺术照就很难满意了。

       六、挥手从兹去

       小凡对于小付喜欢说媒拉纤并不反感,反倒有种同情和怜悯,认为这是文艺编辑的职业病。前面说过小凡进编辑部前后,感觉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这应该是最初的印象,日子久了,这感觉便有了差异。以前看戏看电影是娱乐兼学习,可以随心所欲,对于观赏对象可以有所选择。虽说“有好都能累此身”,然心有所好,根本不会觉得累,上高中时,小凡混进东风剧场看戏曲电影《红楼梦》和《野猪林》,两部电影连映共计五六个钟头,小凡可是全程站着看完的。如今则学习娱乐间或有之,主要的变化则是工作,一旦娱乐成为工作,有了任务,选择的自由便不存在了,好看的想看的要看,不好看不想看的也得看。后者对于小凡来说大是苦事。即如省内戏曲曲种,京昆自然是最爱,锡剧是打小听惯了的,父母亲还能哼哼两句。至于扬剧、淮剧、淮海戏那就“呕哑嘲哳难为听”了,若戏真好,话土音乱也能将就,新创剧目多半是“赶任务、出成果”的产物,质量实在乏善可陈。观看演出已是受罪,回到编辑部还要面对一批批等待砍削的吹嘘文字更是心累。其工作难度不亚于把母猪配于赖象:艺术不佳则说主题鲜明有时代气息;剧本缺乏戏剧性则夸场上功夫;演员表演不行则赞服装道具。狗尾巴草也有三分花模样,这工作让媒婆来做一样本色当行。

       小凡虽然不喜欢这种弥缝补壁的工作,但业务能力还说得过去。有次昆剧院外访演出归来开总结座谈会,那些名满天下的艺术家有表演绝活有艺术悟性,但是语言表达能力一般,艺术总结虽有吉光片羽,多数情况下是辞不达意,不得要领。戏曲界年轻一辈情况也类似,打小入戏校,类似科班式的教育,文化课大多鸦鸦乌。”不疯魔不成活“,再勤学苦练有点成绩没悟性全玩儿完。小凡将他们的发言认真记录,回头以意逆志加以总结,老陈审稿时说了句:“经小凡这么一整理,这座谈会还有点东西。”此后,再有类似活动往往就让小凡顶上,一来二去小凡也就跑了不少地方,长了不少见识。然而,每天案牍劳形终是苦事,且小凡最萦怀的是:看书改稿是读他人的说话,看戏看电影是在看他人的故事,自己的时间都让他人侵占了,自己又在哪儿?当初小付给自己的评语自然是确论,编辑部工作三年,知识文化似乎都无进益。环顾四周,小凡最终得出结论是“文化厅没文化”,这是小凡拿母校作比较的结果。

       工作三年期满,一旦重获考研资格和机会,小凡便心无挂碍地拜在自己心仪的导师名下,回母校继续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