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林子》明 赵釴
卷一
1 阎立本善画,至荆州见张僧徭旧迹,曰:「徒虚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犹近代佳手。」明日又往,曰:「名下定无虚士。」因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呜呼!吾辈见前辈著作,初盛气观之,自为能过。及学稍有得,然后觉其用意深远,邈然难及,因手之终日不忍释去。是以学者甚不可有易心,易心生则学不进。
6 柳惔与兄悦小时齐名,王仆射一日造世隆宅,世隆谓诣己。及至门,唯求悦与惔,遣为世隆曰:「贤子俱有盛才。一日见顾,今故报礼。若仍相造,似非本意,恐年少窥人。」呜呼,安有入人之室,见其子而遗其父者乎?虽为爱才,实已长傲。而为之子者,挺然受长者之顾,亦自忘其有父,贤者若是乎?噫!年少未能窥人,人可以窥年少矣。
12 萧颖士严酷异常,有一仆事之十馀年,颍士每加棰楚,辄百馀,不堪其苦。人或激之使去,其仆曰:「我非不能他从,所以迟留者,特爱慕其博奥耳。」呜呼!主人博奥,于僮仆何与?虽受鞭挞,犹不忍弃去。此其好德之心,可与汶汶者道哉!今人子弟之于父师,少加诃责,已不能堪,去此仆远矣。
17 陈颖,南昌人,业进士,题汉祖庙曰:「项羽英雄犹不惧,可怜容得辟阳侯。」遂得狂疾而卒。夫醇谨者自无口过,而憸夫不但好讦人私,往往轻伐古昔,卒被人非神谴,以口灭身,孰为幽冥可欺?伤哉!
18 石季伦尝与长水校尉孙季舒酣宴,孙慢傲过度,季伦欲表免之。裴叔则闻而谓之曰:「季舒酒狂,四海所知,足下饮人狂药。责人正礼,不亦乖乎?」吾闻长者之言,不觉瞿然。夫以醉语细故,动相苛责,诚非旷度。饮者不自操持,率以酒失求原,大非善事。如遇偏心人,则灌夫之祸,前车可鉴。今又有人假酒佯狂,敢行欺侮,酲醒谢过,罪归曲生,则又济恶助奸,蔑德甚矣。
19 阳城年长不肯娶,语群弟曰:「吾与若孤茕相育,既娶则间外姓,虽其处而益疏,我所不忍。」群弟义之,亦不娶,遂兄弟同处终身。呜呼!此吾之所未解也。异姓入门,最易离间,有道者处此,亦自有法。今欲全友爱,忍废人伦,所谓因噎去食者也。贤者之过,亦能害事。抱朴子曰:「免不牝牡,腾蛇不交,不可谓贞。」此未足称也。
22 陆慧晓为晋熙王长史,立身清肃。僚佐造见,必起送之。或语曰:「长史贵重,不宜妄自谦屈。」陆曰:「我性恶人无礼,不陆不以礼处人。」又未尝轻士大夫。或问其故,陆曰:「贵人不可轻,而贱者乃可轻。人生何容立轻重于怀抱?」呜呼!此长者之言也。今人于坐立称谓之间,好为低昂,自为持体,往往颜色词气,变态立异,殊为可笑。吾师欧阳南野公,尝见一士夫方欢洽,忽报属吏见,即敛容厉声。公曰:「安得为此?」曰:「见属吏当如是。」公大笑曰:「此好作生人相也。」亦是涵养朱未定。
23 司马德操盛德绝伦,有人临蚕求簇箔,德操自弃其蚕而与之。或言凡损己赡人,谓彼急我缓,今彼此正等,何缘如此?德操曰:「人未尝求己而不与。将惭,何有以财物令人惭者?」此与微生乞醯事何异?」孔子美之。
24 盖微生好直,尝以佞讥孔子。孔子举乞醯以美微生,能委曲以行其德。非徒直者,后人以为贬辞,非矣。此自盛德事,何庸贬刺?与纤纤以有无为情者不同。
27 法秀师尝语黄鲁直曰:「公作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不至坐此堕恶道。」师曰:「君以邪言荡人淫心,使逾礼越禁,其罪岂止堕恶道而已?」鲁直由此不作词曲,此真可以戒矣。今人好为淫词,使歌者习之,媟亵闾里。如圣人作,当在流放之列。其有以前贤为戏,罪且无赦,岂止堕冥道而已?儒者亦复为之。法秀之言,诚为善诱。
33 张亶熙宁中,梦行入空中,闻天风海涛,声振林木。徐见海中楼阙金碧,琼琚琅佩者数十人,揖亶出纸请赋诗。细视笔砚,皆碧玉色。且戒之曰:「此间文章,要似隐起鸾凤,当与织女机杼分巧,过是乃人间语耳。」亶成一绝句云:「天风吹散赤城霞,染出连云万树花。误入醉乡迷去路,旁人应笑忘还家。」有仙人曰:「子诗佳绝,未免近凡。」观此可以知作诗之旨。夫诗贵情景稳称,作帝王家诗,不得用田间语。若赋野叟林翁,使内殿秘阁事,恐菜馅中著麟脯不得。
36 吕子义往省一友人,嫌其设酒食,怀干粝而往。主人盛为供馔,子义出怀中乾粝,求一杯冷水食之。此古今人所共高者,但置主人何地?如不可共食,则不当往省。因思王江州欲识陶渊明,不能致。渊明尝往庐山,王令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举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王至,亦无忤也。终是胸中洒练。
39 御史台有阍吏,隶台中四十馀年,善评其优劣。每以所执之梃,待中丞之贤否,中丞贤则横其梃,否则直其梃。此语喧于缙绅。凡为中丞者,唯恐者梃之直也。范讽为中丞,闻望其峻。一日视事次,阍吏忽直其梃。范大惊,立召问曰:「尔梃忽直,岂觊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见中丞召客,亲谕庖人造食,指挥数四。庖人去,复丁宁之。大凡役使者,受以法而观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若使中丞宰天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知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梃之直也。」范大笑惭谢。此言似觉知大体者。尝见达官分置下人,语多不详,及其失误加责,亦已后时。大都与庸人言,不得不多,与君子言,不得不简,自有详略耳。昔张茂先问孔明言教何碎?李密曰:「昔舜禹皋陶相与语,故得简大温诰。与凡人语宜碎,孔明与言者无己敌,言教是以碎耳。」茂先大善其对,此真得君子之心。若直梃者,所谓下人强作解事者。
40 裴晋公不信术数,每语人曰:「鸡猪鱼蒜,逢箸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诗》曰:「民之质矣,曰用饮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之谓也。」今人慕仙悦佛,妄念盈腔,乃欲变食,便可永算,可谓不知顺天者矣。然清心寡欲,节食颐贞,亦是美事,但不可有妄心耳。
42 庆历中,馀靖欧阳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为谏官,执政亦欲从其请。时范文正为参政,语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不为矣。主上虽富有春秋,然无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举,安用如此?」人服其言。后温公欲用张无尽,尝问东坡,坡云:「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妥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温公遂止。观此,可见志刚气锐,终非远到。东坡以气节自负,乃为此言,亦是作刽子斩人后,渐有觉悟耳。
43 宋帝尝问丈夫冠妇人髻,皆高大,何耶?令狐德棻对曰:「冠髻在首,君之象也。晋之将亡,君弱臣强,故江左士女,衣小而裳大。宋武帝受命,君德尊严,衣裳随亦变改。此近事验也。」由是观之,服之不衷,所关甚重,君子必不随时变迁,以媚时好。重服所以重吾身也。
45 魏元忠上封事曰:「汉拜韩信,举军惊笑。蜀用魏延,群臣觖望。此富贵者易为善,贫贱者难为功也。故阴阳不和,拔士为相,蛮貊不庭,擢校为将。」予尝谓选将求材,无论卒伍,擢校之言,足为至论。夫世禄损智,纨绔生愚,专属将门,往往失士。今募兵乃取之民间,而论将多拘于世类,此偾师所以成风,而军威由之不振,主国是者当有远鉴。
46 昔仲长统著《昌言》,人皆谓详观时蠹,成昭政术。其《损益篇》有曰:「彼君子居位,为士民之长,固宜重肉累帛,朱轮四马。今反谓薄屋者为高,藿食者为清。既失天地之性,又开虚伪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绩不咸熙,未必不由此也。得拘洁而失才能,非立功之实也。以廉举而以贪去,非士君子之志也。夫选用必取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从而罪之,是设机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噫!以是为言,是导贪长欲,顾足以厉人臣之节乎?今闻有道之士,亦曰居乡则一介不取,柄用则挥金不顾,人皆以为通,似亦非中正之论也。
卷二
2 郤超少卓荦,父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超所取。超性好施,一日中散与亲故都尽。若超可谓能掩父之过者矣。尝闻吕泾野以少宗伯归,其子向家僮索求宦资,无有,遂致笞责。泾野觉,竟闻于官,治其罪。夫以泾野为父,乃有是子。以郤愔为父,乃得郤超。然则鸾鴞有种乎?子之才不才,信有命矣。
5 戴叔鸾少便诞节,居母丧时,兄伯鸾居庐啜粥,非礼不行。叔鸾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毁容。或以问叔鸾,「子之居丧,礼乎?」叔鸾曰:「礼所以制情佚,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甘,故致毁容之实。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论者不能夺。」呜呼!此情实之论也。今人哀不足而礼有馀。词甚戚而貌益腴,视此愧矣。但情既不佚,又能中礼,食既不甘,并能变食,始为善道。叔鸾此举,要亦矫世者,非自以为当也。
7 蒋公琰在大司马府,东曹掾杨戏素性简略,公琰与语,不时答应。或构戏于公琰曰:「公与戏语而不见应,其慢上殊甚。」公琰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从后言,古人所戒也。文然欲赞吾是耶?则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则显吾之非,是以默然。是文然之快也,乃更以为慢耶?」呜呼!当国者必有如此度,然后可与言天下事,否则从风靡矣。后人未及拜官,先学作诺,时事可知已。
10 卫兹弱冠,与同郡巷文生同称盛德。郭林宗与二人俱到市,卫子许买物,随价酬直,文生訿诃,减价乃取。林宗曰:「子许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后文生以秽货见捐,子许以烈节致誉。予于服饰器用之类,率不能辨,往往托之于人,一售即止,不复相疑。见士友中,必手自揣量验估,偿不相值,数反不已。尝侧厌其多事,及其既用之后,予物先弊,乃叹为人所欺。今见子许,亦足自解。
11 孔恂及齐王修识刘元海必乱,许劭知曹操为乱世之奸雄,潘縚知王敦必反,王衍识石勒将为天下患,汉高知吴王濞必乱东南,王叔文知刘辟必乱蜀,张九龄识安禄山必乱,吕诲知王安石必误天下,陈瓘识蔡京为国家贼。天下之大蜮,数公不知从何而知,真为先见。
14 昔陆羽著《茶经》,常伯熊复广煮茶之功。李季卿宣谕江西,知伯熊善煮茶,召伯熊执器,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入,季卿不为礼。羽愧,更著《毁茶论》。至宋蔡君谟著《茶录》,造大小龙团,欧公闻而叹曰:「君谟士人,奚至作此?作俑者可罪。」夫饮食,细事也,君子处世,岂不能随时表见?乃于茶铛水瓮中立名,其于激顽起廉,风猷劣矣。学者犹称雅致,反让季卿。吾谓季卿能赈水厄,功亦不小。
15 舒州医人李惟熙善论物理,云菱芡皆水物,菱寒而芡暖。菱开花背日,芡开花向日故也。今仕人以近侍为热官,以外臣为冷官,亦以去日有远近与?
16 河间王次子晦私第有楼,下临酒肆,其人尝候晦言曰:「微贱之人,虽礼所不及。然家长幼不欲外人窥之,家迫明公之楼,出入非便,请从此辞。」晦即日毁其楼。吾尝游江南,见一士人,忌邻家高第,乃计向背造宅舍,使楼脊直犯其门,以相厌害。夫古人不欲临高窥人,况肯损人自利耶?风俗薄恶甚矣。
17 杨城召为谏议大夫,见诸谏官纷纭言事,细碎无不闻达,天子厌苦之。城方与二弟痛饮,人莫窥其涯际。有谒城者,城引之与坐,辄强以酒。客辞,城辄自饮。客不得已,乃与城酬酢。或客先醉卧于席上,或城先醉卧客怀中,竟不听客语,呜呼!此韩公诤臣之论所由作也。夫言官贵知治体,或人言其细,我举其巨,人或多言,我独无言。鹤立鸡埘羽仪自在,乃以酒自乱,岂君子安身之术耶?后韩熙载在南唐,多置女仆,昼夜歌舞,客至杂坐。熙载语僧德明云:「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人相之命。」僧问何故避之,曰:「中原常虎视于此,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噫!相命可逃,乱世易避,达人玄识,嘉遁有途,岂网罗真能弥空,而黄鹄无由窬僖?此皆以刘院为宗,佯狂避世,君子中庸,殆不如此。
19 今之学者,得一把茅覆顶,便非朱攻陆,毁道骂佛,实阴藉其意,而阳乙其文。标置门户,争为一祖。细求其实,无甚发明,毕竟何所裨益?昔唐文宗喜经术,宰相李石因言施士匈《春秋》可读。帝曰:「朕尝见之,穿凿之学,徒为异同。学者如浚井,得美泉而已,何必劳苦旁求,然后为得。」美泉之言,有味哉!殊可深绎。
20 唐文宗尝谓左右曰:「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为人君?」此言当为帝王法。此所以奸宦相戒,毋令帝王读书,见前古治乱兴亡之迹,亦是仿此。
22 孙权谓吕蒙蒋钦曰:「宜学问,自开益。」蒙曰:「军中多务,不及读书。」权曰:「孤岂用卿治经为博士耶?但今涉猎见往事耳?」蒙始就学,所览见,旧儒弗及。夫将以智为上,将不知学,则智无由生,虽勇力过人,仅百夫之敌耳。今人论将,不知出此。昔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于是乎搜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君其试之。」乃使郤縠将中军,卒退楚师。由是观之,将可不知学哉!今之将者一字不识,徒以弓马为事,亦何当于折冲。稍能谈说前事,则又赵括者流。此武事所以不竞也。噫!
23 司马文正公云:「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于实地则不危」。此游山诀也,不但可以登高,予且用以涉世。
24 黄巢作乱,帝遣田令孜击之,亲饯章信门,赍遗丰优。然卫兵皆长安高资,世藉两军得廪赐,侈服怒马,以诧权豪。初不知战,闻选皆哀哭,阴出资雇贩以备行阵,不能持兵,观者寒栗。今团营兵大率类此。前庚戌之变,参将陈灿领兵三千,防守陵寝。迨贼忽至,止四五十骑,兵皆跪迎瞑目,令解甲先献,引颈受刃。后灿坐以失律,馀兵例犹给赏。禁兵不足用,自古然矣。
27 武三思妓素娥,有殊色,狄梁公请出之,忽失所在。于堂奥中闻兰麝芬馥,附耳而听,即素娥语曰:「某花月之妖。帝遣奉公言笑。梁公,时之正人,不敢见。」邪不干正,于此可见。
32 凡新羊入群,为群羊所触,不相亲附,火烧其尾则定。夫羊,义兽也,见虎不避,群斗争死,乃触新附者何耶?不轻合耳。惟不轻合,故能相许以死。此所以有道者不轻定交,一与之交后,死生患难,不相背弃,故不得不难其始。
35 向玄季有义学才能,立身方雅,与袁太尉、徐司空,颜扬州并相友善。后扬州贵势当朝,玄季犹以素情自负,不相推下。范伯玉戒之曰:「名位不同,礼有异数,卿何得作曩时意耶?」玄季曰:「我与士逊心期久矣,岂可一旦以势利处之?」噫!交道甚难,在士逊则当忘势,在玄季犹当异礼,非曰曲徇,所以全交尔。
36 明皇友悌,古无有者,尝以书赐弟宪等。魏文帝诗曰:「西山亦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之四五日,身轻生羽翼。」朕每言服药而生羽翼,宁如兄弟天生之羽翼乎?陈思王之才足以经国,诏止朝谒,卒使优郁。魏祚未终,司马氏夺之,岂神效丸耶?呜呼!吾每读天生羽翼之言,不觉怆然动念。尝见家人翁止生一子,念其孤立,每以为忧。及连举数子则喜,以群枝相附,飙风不惊。及其长大,各立门户,则互相雠隙,反结外姓,以为强辅。恐其室人,是自翦其羽翼,而假人为重者,卒生祸乱。而昔之强辅,终非一体,亦皆散弃。始知友生不如兄弟,嗟无及矣。
卷三
1 读书贵神散。昔支道林谈,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时为守文者所陋。谢安闻而善之,曰:「此乃九方歅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骏逸,善学者顾不以记诵为能也。」故谢显道诵史不遗一字。程子以为玩物丧志,亦是此意。
6 王汝南少无婚,自求郝普女,父昶以其痴,会无昬處,任其意,便许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东海,遂为王氏母仪。或问汝南,何以知之?曰:「尝见井上取水,举动容止不失常。未尝忤观,以此知之。」呜呼!今人不知择妇,惟重世系,岂知鸾凤宁有种乎?王公超识至此,其英才挺生,不独有女德云。
8 鸂鶒五色,尾有毛,如船柁,小于鸭,性食短狐,在山泽中,无复毒气。故□赋云:「鸂鶒寻邪而逐害。」此鸟盖溪中之敕邪逐害者,故取以为服。陈昭裕《建州图经》曰:「溪鸂鶒於水渚宿,先少,若有敕令然。又其浮游,雄者左,雌者右,群伍皆有式度。」今科中皆服鸂鶒,而揖獨而揖独尚左,或取义于此。
9 李文靖所居陋巷,厅事无重门,颓垣败壁,不以屑意。堂前药阑坏,夫人戒守舍者勿葺以试公,公经月终不言。夫人以语公,公笑谓其弟曰:「岂可以此动吾一念哉!」而韩魏公所至,辄起宫室,务求广大庄丽,人亦未尝以是短之。可觇二公所存不同,故规模亦别。
11 恒冲以将相异宜,才用不同,忖己德量,不及谢安。故解扬州以让安。自谓少经军镇,乃为荆州,闻苻坚自出淮淝,深以根本为虑,遣其随身精兵三千人赴京师。时安已遣诸军,且欲外示闲暇,因令冲军还。冲大惊曰:「谢安乃有庙堂之量,不娴将略,吾量贼必破襄阳而并力淮淝。今大敌果至,方游谈示暇,遣诸不经事年少而实寡弱,天下谁知?吾其左衽矣。」俄闻淝上大捷,渐慨而薨。呜呼!此何足死也?吾方美之。夫让扬任荆,推贤也。遣兵内援,忠国也。知贼所向,审机也。淝水成勋,当共为国喜,反重为己愧,此桓车骑之所以止于车骑也。
13 吕夷简生四子,皆颖异。与夫人语,四儿它日皆显重,不知谁作宰相,吾将验之。一日,四子居外,夫人令小鬟击四宝器,贮茶而往,教令至门,故跌而碎之。三子皆失声,独公著凝然不动。夷简谓夫人曰:「此儿必作相。」元佑中果大拜。夫父母之视子,自言语学识,起居动作,皆可觇验,必待碎器而后见乎?盖人之器量,于成败得丧处最易见,故以此试之。然文靖独先忍碎四宝器,亦见量处。大丈夫以量为先。
14 彭城元伯楚历典二郡,早丧妻,不肯娶。临终敕子便留葬,无取汝母丧柩。若亡者有知,往来不难。若无知,只为烦耳。此可为超识远迈常情。今仕人在外,幼子弱女虽间关,必载还本土,祗是俗情不割耳。昔有友人为小官,卒于贵州,予劝卜葬于彼,人皆以为不情,不知古有行之者,书此以证吾言之非妄。
15 王司徒谧与远公书曰:「身年始四十,而衰同耳顺。」远答曰:「古人不爱尺璧而重寸阴,观其所存,似不在年耳。檀越既履顺游性,何羡遐龄」?人称善诱。此与孔子朝闻夕死之语,互相发明。
17 元文敏公元善参议中书日,会朝廷遣蒙古大臣一员使交趾,公副之,将还。国主赍以金,蒙古受之,公固辞。主曰:「彼使臣已受矣,公独何为?」公曰:「彼所以受者,安小国之心。我所以不受者,全大国之体。」主叹服。今使臣册封宗室,或封外国,多用武臣为正,文臣副之。武臣不但受其赠金,反多索焉。文臣则不受,或原于此。其所仪刑者甚远也。
18 余尝读水心叶公进卷曰:「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此可随时施之于其所治耳,非上之所恃以为治也。夫州县狱讼繁多,终日之力不能胜,大半为富人役耳。是以吏不胜忿,常欲起而诛之。县官不幸而失养民之权,专归于富人,其积非一世也。小民之无田者,假田于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资于富人,岁时有急,求于富人,其甚者,佣作奴婢,归于富人。游手末作,俳优技艺,传食于富人,而又上当官输,杂出无数。吏常有非时之责,无以应上命,常取具于富人。然则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乃其豪暴过甚,兼取无已者。吏当教戒之,不苛宰相,顾喜软美者乎?」九龄改容居。不宜豫置疾恶于其心,苟欲以立威取名也。夫人主既不能自养小民,而吏先已破坏富人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为治者也。」此论甚得治体。按《周官》十二政,曰安富,曰恤贫,贫者恤,富者安,此圣人之政所以为平,故万物各得其所。
20 吾闻德清有女狱山,问之,曰:「有姚恢者,县之千秋乡人,东汉时为清州刺史,时与沈戎为婚姻。县东北有柯田,山水嘉甚,恢谋定居,其女泄之沈氏,为戎所夺。恢愤,赚女归宁,竟囚之苎溪之北山墟间,至死不悔。戒其后三世不得举女。」女狱山,即恢囚女处也。呜呼,异哉!田居,细事也。竟以是而灭天性之恩,世固有若人者。语云:「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为狼,人情大可畏矣。」
27 隋牛弘尝从容问刘炫曰:「案周礼士多而府史少,今令史百倍于前,判官减则不济,其故何也?」炫对曰:「古人委任责成,岁终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恒虑覆治,锻炼若其不密,万里追证百年旧案。故谚曰『老吏抱案死』。古今不同,若此之相悬也。事繁政敝,职此之由。」噫!此后世通弊也。今簿书委积,而磨勘之使,冠盖相接,自谓尽法,实徒滋奸,亦何益于政理?故省官不若省事,千载名言,何时得去掾吏,使我心目豁然,亦一快也。
29 仪同三司左仆射刘臻无吏乾,又性恍惚,取悦经史,终日覃思。至于世事,多所遗忘。有刘讷者,亦任仪同,俱为太子学上,情好甚密。臻住城南,讷住城东,臻尝欲寻讷,谓从者曰:「汝知刘仪同家乎?」从者不知,寻讷谓臻还家,答曰:「知。」于是引之而去。既扣门,臻尚未悟,谓至讷家,乃据鞍大呼曰:「刘仪同可出矣。」其子迎门,臻惊曰:「汝亦来耶?」其子答曰:「此是大人家。」于是顾盼久之乃悟,叱从者曰:「汝大无意,吾欲造刘讷耳。」尝闻莆学士陈公音终日诵读,脱略世故。一日往谒故人,不告从者所之,竟策骑而去。从者素知其性,乃周回街衢,复引入故舍。下马升座,曰:「此安得似我居?」其子因久候不入,出见之,曰:「渠亦请汝来耶?」乃告以故舍。曰:「我误耳。」与此大相类。乃知天下事未尝无对,可资一噱。除公尝考满,当造吏部,乃造户部,见徵收钱粮,曰:「货赂公行,仕途安得清?」司官见而揖之,曰:「先生来此何为?」曰:「考满来耳。」曰:「此户部非吏部也。」乃复出。其可笑者多类此。
32 许询、王循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挫折,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道林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耶岂是求理中之谈哉!」今人请学论事,各求理胜,往往词色俱厉,甚至作书互争,多至千百言,使者往返四三不止,亦是涵养未定。
33 戴安道从东出,谢安石往看之。谢本轻戴,相见但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甚妙。谢悠然知其量,此安道之所以为安道也。其视不对米价何如有道者,其度量语言自别。
34 王莽之子宇,非莽所为,身先被杀。褚渊之子贲,非渊失节,遂不复仕。人之无道,父子之间,亦不能容,况他人乎?士诚不可以世类论也。
36 梅圣俞作《碧云騢》,其言专讦士人,而于范仲淹、文彦博、庞籍攻之尤力,且言多涉阴私,秽媟可笑。以圣俞乃为此,其终身坎轲,不得大用,得非天道与?孰云外史之言为可信哉!谗舌一鼓,千载受诬,奸人多以是害人,于百世之下可罪也已。
卷四
1 林时隐博学多闻,深明象纬,聚书数千卷,皆自校仇。语子孙曰:「吾与汝曹获良产矣。」昔先正亦云:「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吾尝笑其言。夫积书所以尚友古人,自广闻见,岂徒遗子孙为功名计耶?若恃是为产,恐亦易徒。昔杜暹家藏书,皆自题跋尾,以戒子孙,曰:「损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皆不孝。」似亦过为著意。与李赞皇惜平泉花草,其意相同。噫!此岂一家能数百年物耶?吾每蓄书,辄祝之曰:「愿长有贤者披阅,不使虫鱼相侵,更得展用。即为得所,但惜书过甚,不轻批点。友朋相借,犹有吝心,亦是痴态未除。」
2 平继叔研综经籍,多所通究。安贫乐道,不营资产,衣食常不足,妻子不免饥寒。二子并不率父业,好酒自弃。继叔忿其世衰,植杖巡舍□□而哭,不为营事婚宦。亲知每以为言,继叔曰:「此辈会是衰顿,何烦劳我?」乃别构精庐,置经籍其中。一奴自给,妻子莫得而往。时有珍味,呼时老东安公刁雍等共饮敢之,家人无得尝焉。处不肖子,只得如此。昔丁晋公在光州,亲知皆会,至食不足,转运使表闻,有旨给京东房钱一万贯,为其子数月呼博而尽。临终前半月,已不食,但焚香危坐,默诵佛书,以沈香煎汤。时呷少许,临化之际,神识不乱,奄然而逝。此则为不肖子所苦矣。殊失料理,可为一概。
4 冯京知制诰日,韩琦为相,京数月不一见。琦谓其傲,以语富弼京妇翁也,使往见之。京曰:「公为宰相,而京不妄诣,乃所以重公也。岂傲哉?」昔王旦以张师德可惜,谓其三见宰相。以此观之,京此处高于师道,王公此处高于韩公,韩公犹责人往见,他可知矣。
7 范蜀公镇,至和中,尝论中书主兵,枢密主民,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益无兵穷,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今户部司钱谷,兵部司军马,连岁虏骑日骄,边塞多事,议者兴言筑墙增堡,募兵纷纷不已。户部转输,多出额外数百万,度支不继,率请裁抑。二部题请,常令廷臣会议不决,与此何异?尝见户部王柳滨在部时,每抗沮兵部所议。未几,转兵部职方,户部诸郎相庆曰:「柳滨去,知钱粮诎乏,不致妄与矣。」已而所用日增,且言某藏可动,某储可支,户卿夏松泉衔之,竟表免削职。一人之身,旬月异官;一人之心,旬月异趋。此无他,地分不同耳。以是知会计不可不详且豫也。
10 张安道与欧阳文忠,素不相能。安道守成都日,文忠为翰林,苏明允父子,自眉州走成都,将求知于安道。安道曰:「吾何足为重?」乃为作书办装,使人送至京师,谒文忠。文忠得明允父子所著书,亦不以安道所荐为嫌,大喜曰:「后来文章当在此。」即极力推挽,天下高此两人。夫爱才公心,人皆以引用为私。近见杨费诸公,人之所用,己必斥之。未几,己之所用,人亦斥之。往往才智之士,遭相臣一盼者,动摈弃终身,更不追论公私,以为进退,良可叹惜,视前辈风流远矣。
11 蔡子度自豫章徵为吏部尚书,傅季友时与徐羡之共管朝政,蔡因傅隆以问季友。若选事悉以见付不论,不然,不能拜也。季友以语羡之,羡之曰:「黄门郎以下,悉以委蔡,吾徒不复厝怀。自此以上,故宜共参同异。」蔡曰:「我不能为徐干木署纸尾也。」遂不拜。夫审而后入。既不忤人,亦不失己,真可为法。
14 庾哀尝与诸兄过邑人陈准,诸兄友之,皆拜其母,哀独不拜。准弟徽曰:「子何以不拜吾亲?」哀曰:「夫拜人之亲者,将自同于人之子。其义至重,哀敢轻之乎?」遂不拜。昔侯霜欲与王仲回交友,仲回被徵,霸遣子昱候于道,昱迎拜车下,仲回下答之。昱曰:「家公欲与君纳交,何为见拜?」仲回曰:「君房有是言,丹未之许也。」夫不轻拜人之亲,与不轻受人子之拜,可见古人交道最谨。彼岂轻为然诺,有匪人之吝者耶?
15 纪僧真得幸于齐世祖,容表有士风,尝请于世祖曰:「臣出自本县武吏,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婚,得荀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上曰:「此由江江斅謝淪,我不得措意,可诣之。」僧真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顾命左右曰:「移吾床远客。」僧真丧气而退,以告世祖。世祖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呜呼!世祖安得有此人君之言?以天子不能与人一士大夫。然后为天子,后世官阶多从中赐,以致纷纷陈乞,朝政浊乱,皆由官职不重故耳。惜哉惜哉!昔优人李可及,擢为威卫将军,曹确曰:「太宗著令,文武官六百四十三,谓房乔曰:『朕设此待天下之贤人士,工商杂流,正当厚给以财,不可假以官也。今而位将军,不可。』此谓至论,愚尝谓工匠杂流,官当止于文思院,但因功以品禄,若以卿寺之衔与之,终非所以别九流也。」
16 司马温公言,昔与王介甫同为郡牧判官,包孝肃为使,时号清严。一日牡丹盛开,包公置酒赏之,公举酒相劝,某素不喜酒,亦强饮。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以此知其不屈。昔王丞相导,同大将军敦,饮于石季伦崇家。崇出妓劝酒,不饮则杀之。导素不能饮,是日沽醉,敦独不饮。至杀三妓,导劝之,敦曰:「杀彼家人耳,于我何与?」竟不饮。此皆大不近人情者,所为必如此,然后能乱天下。吕公以安石貌似王敦,信然。
17 王述初因家贫,求试宛陵令,愿受赂遗,为州司所检,有一千三百条。王丞相使谓之曰:「名父之子,不患无禄,屈临小县,甚不宜尔。」述答云:「足自当止,时人未喻也。」后屡居州郡,清洁绝伦,禄赐皆散之亲故,始为当时所欢。然则仕人必先自足其欲,而后可以为廉乎?后虽清洁,亦何补于宛陵之涂炭,然始为蜣蚣,终为玄蝉,犹为善变。今人初第,刻意厉行,要致虚名。及其位高,乃纵滥。如孙盛为长沙太守,颇营资货,桓温遣部从事至郡察知之,重其高名不效,反与温笺,辞旨放荡则又出,清波人污池,去述远矣。
18 晁秘监以集句示刘贡父,贡父曰:「君高明之识,辅以家世文学,何至作此等伎俩?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尝谓集古人句,譬如蓬荜之士,适有佳客,既无自己疱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儿矗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非如贵公,供帐不移,水陆之珍,咄嗟而办。由此观之,集句真不足重。昔王介甫素好集句,尝以此困人,人尝以久假不归讥之。后咏石砚,为东坡所屈,使闻此言,尝更愧恨。
23 曾子固与王荆公友善,后神宗以问子固云:「卿与王安石相知最早,安石果何如?」子固曰:「安石文章行谊,不减杨雄,以吝故不及。」神宗遽曰:「安石轻富贵,似不吝也。」子固曰:「臣所谓吝者,以安石勇于有为而吝于改过耳。」神宗颔之。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吾是益验,训吝谓吝于改过,尤妙。
26 后唐张文礼素不知书,亦无方略,唯于懦兵之中,萋菲上将,言甲不知进退,乙不识军机,以此军人推为良将。呜呼!士人中亦有得此术而取高位者,大都驰中驷以当下驷,愈自觉其骏逸耳。孔子恶子贡好与不若己者处。亦是此意。
27 《真经》曰:「学道如穿井,形愈深而去土愈难出。」此与《孟子》掘井之论相似。颜子未达一间,还是有馀土在。
28 马季良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大将军邓骘闻季长名,召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应命。后客游凉州,会羌乱米贵,关西道堇相望,季长既饥困,乃叹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若较寻尺羞,灭无资之躯,殆非老庄所谓矣。」遂应骘召。尝见后人有非为贫而仕之,言以未免为饥寒所累。要之,圣贤涉世,不苟求异,禄仕亦未为害道。
29 昔罗友少有美韵,不持检节,好伺人祠,往乞馀食,虽营署市肆,不以为羞。时在桓温府,桓责之曰:「君太不达,须食,何不就身求?乃至于此。」友傲然不屑,答曰:「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复无。」桓大笑之。后举为襄阳太守,举其宏纲,不存小察,甚为吏民所安。裴休披毳衲于歌妪院,持钵乞食,曰:「不为俗情所染,可以说法为人。」贤者何得为是?吾恐脱俗,良不在此。近闻唐伯虎高才被弃,遂恣意放浪,狂态百出。尝变服乞食虎丘山,遇游客赋诗不就,遂从旁续成,朗吟数联。客惊前视,即大笑而去。人皆以为达,而不知越礼违教,所损甚大,亦由罗友、裴休作俑于前也。以是为通达,君子耻之。
31 《紫微贞经》曰:「为道者譬持火入冥室中,其冥即灭而明烛存。财色于己,如小儿贪刀刃之蜜,其甜不足美口,即有截舌之患。」夫蜜刀之喻,可谓切譬,但不知冥室中自有常明者在,不待持火自外来也。
32 景佑末,西鄙用兵。大将刘平死,议者以宦官监军,主帅不得专,致平失利。或请罢诸帅监军,仁宗以问宰臣吕文靖公,公曰:「不必罢,但择谨厚者为之。」仁宗委公择之,对曰:「臣待罪宰相,不当与中贵私交,何由知其贤否?愿诏都知押班保举,有不称者与同罪。」仁宗从之。翊日,都知叩头乞罢监军宦官,士夫嘉公有谋,夫不动声色,坐罢监军。哲人举事,固自不凡,陈窦之祸,皆由谋之不足也。是以君子立朝贵有智。
35 李文靖为相,专以方严重厚,镇服浮躁,尤不乐人论说短长。胡秘监谪商州,久未召,尝与文靖同为制诰,闻其拜参政,以启贺之,诋前居职罢去者,云吕参政以无功为左丞,郭参政以酒失为少监,辛参政非才谢病,优拜尚书,陈参政新任失旨,退归两省,其誉文靖甚力。文靖慨然不乐,命小吏封置别箧,曰:「吾岂真优于是,亦适遭遇耳。乘人之后而讥其非,吾所不为,况欲扬一己而短四人乎?」终为相,秘监不复用。呜呼!此真足以塞谄佞之途矣。夫执政之门窥伺者众,不以贿进,则以佞入。贿进者其害浅,佞入者其机深,一不加察,则颠倒是非,讚成邪僻,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噫!秉政者了此,则事可过半矣。
36 王沂公在阁下日,杨文公性诙谐,一时僚友,无不被其狎侮。于沂公,独曰:「第四厅舍人,不敢奉戏。」夫自不为戏易,使人不敢戏难,此岂无道至此?然戏谑最害事,文公竟以此得罪。吾有此病,故存前车,用诫后乘尔。
38 黄门病中,魏公数使人问讯,既闻全安,方引试,比常例展二十日。夫古人欲得一士,虽裂防破格,不以为私。今人严于避嫌,一字之差,率标黜之,安能得士?然防之益密,而用意益奸,往往厚棘丛中。私植桃李,乃知禁密不足以杜奸,而适足以滋奸也。噫!
39 唐李景庄老困场屋,每被黜,母辄挞其兄景让。一日,宰相谓主司曰:「李景庄今岁不可不收,可怜彼兄每岁被挞。」由是始得第。釴为弟子时,家君甚严,每试有司,不在前列,辄怒。自吾母以及于兄弟,皆辱及之。吾少嬉戏,吾母与吾兄弟皆含泪劝学,曰:「勉之。吾等不见尔荣,先受尔累。」后得第,皆私贺曰:「自是父可无骂矣。」今见景庄,不觉怆然。
43 金华长仙乡民十有一家,自以甲乙第其产,相次执义役,几二十年。吴芾舆致十一人与宴,更其乡曰循理,里曰信义。此十一人者,惜不知其姓名,真可师也。今一家兄弟子侄,每遇户役,辄相告争,况邻里乎?当以此为法,惜未一试行之。
卷五
1 张龙湖先生拜相内直,旬日始出,门人往贺,先生曰:「何不吊我?」人皆谓先生不乐撰文,故有是说,竟不寿。馀曰:「不然。昔岑文本拜中书令,有忧色,母问之,答曰:『非勋非旧,责重任高,所以忧也。』」有来贺者,辄曰:「今日受吊不受贺。」先生之意,或本于此。
2 宋庆历中,劫盗张海横行数路。将过高邮,知军晃仲约度不能御,喻军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使人迎劳,厚遗之。海悦,径去,不为暴。事闻,朝廷大怒。时范文正公在政府,富郑公在枢府,郑公议欲诛仲约以正法,范公欲宥之。争于上前,富公曰:「盗贼公行,守臣不能战,不能守,使民醵钱遗之,法所当诛,不诛郡县无复肯守者矣。闻高邮之民疾之,欲食其肉,不可释也。」范公曰:「郡县兵械足以战守,遇贼不御而反赂之,此法所诛也。今高邮无兵与械,事有可恕。小民醵财免于杀掠,理必喜而云食其肉,传者过也」。仁宗从之,仲约由此免死。夫赂贼安民,此仲约一时苟全之计,然犹可诿曰猝至无备。至于边防,则戍守素严。近日边将力不能拒,每先期赍金帛方物,求免入寇,寇问所之,则指示他路。故上谷赂,则犯云中,云中、上谷俱赂,则犯辽蓟,纷纷效尤,遂致边备大弛,以至海防亦有然者。是皆仲约之遗术也。可胜叹哉!
3 唐文宗自太和乙卯后不乐事,稍闻则必有叹息之音。会幸三殿东亭,因见横廊架巨轴于其上,谓修已曰:「斯开元东封图也。」因命悬于东庑下,举玉如意指张说辈数人,叹曰:「使吾得其中一人来,则吾可见开元矣。由是惋惜之意,见于颜色。遂命进美酎尽爵,从步辇归寝殿。」又一日语李右相曰:「吾思天下事难理,则进饮醲酎以自醉解。」夫为君上乃亦忧事不治而以酒自解者乎?夫事不治,则当广求贤才以自辅。如张说辈,岂绝世而难得者,此其不足有为可知已。近闻上谷有抚臣报虏至,辄呼火酒,连进三觥。再报,则鼻息轰轰如雷,及觉,则虏已钞掠出境,又抽毫作报捷疏矣。乃知曲生能扫愁,其功甚大。
8 周建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夫树棘,取其心赤而外刺;槐,怀也,言怀来人于此而与之谋也。古人植一木,且有深意,使人懔而感焉。如唐之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则无所取义,徒为佳丽耳,去古远矣。
9 昔韩公雍作镇两广时,峒蛮方炽,公追斩大藤峡,岭表悉安,遂于梧州开府听治。每宾客过,必厚赠,军前所费无算,而士皆尽力。后代者至,则拘拘绳墨,无复公之洞达,而政绩亦不逮前。至今称度量廓大者,犹诵说韩公,而不知韩公之平两广,不在于用物之侈,而在于谋略之妙也。嘉靖中,东南倭乱,赵甬江往督战,能以喜怒祸福人,自巡抚下至有司,无不惴惴趋命,以赂相悦,动以数千,往往讳偾军为有功,以诡获为真俘。又有力至于内者,言无不应,稍拂意,则诋以罪,辄致丧身。东南缘此大困,仕人以是竞进。赂愈重则迁转逾速,议者反目为边才,指顾视理法者为狭小多忌,不足重任。一时远近化之。凡军中粮饷,皆为馈遗,不复顾念尺籍,而浙中尤甚。士夫过者,视其官之清要,多者三四百金,少亦不下一二百金,士夫亦以此多之。彼盖以韩公为法,韩公且以是败,而况不及韩公者乎?此捧心学西子者也。
10 五季时,欧阳纥召阳春太守冯仆至南海,诱与同反,仆遣使告其母冼夫人,夫人曰:「我忠贞两世,今不能惜汝而负国也。」遂发兵拒境,帅诸酋长迎章昭达,昭达至始兴,纥惧,出屯淮口,多聚沙石,盛以竹笼,置于水栅之外。昭达令人潜行斫笼,因纵火舰突之,纥败,擒之,斩于建康市。冯仆以其母功,封信都侯,迁石龙太守,遣使者持节册命冼氏为石龙太夫人,赐以绣蚰安车鼓吹麾节卤簿,如刺史之仪。昔汉高以天下之故,不顾太公,而卒全其太公。冼氏以守国不顾其子,而卒全其子。汉高以智,冼氏以义,合而观之,两奇事也。若妇人则尤为难矣。
11 字书谓伥为虎役,盖人不幸毙于虎者,其神魂不散,被虎所役,为之前导,是伥可谓鬼之愚者矣。噫!今人国破家亡,反臣事其人,为之致力,岂非伥之类也哉?不自以为愚,反谓明于去就,可哀也已。(其时人不知有“汉奸”之谓,今实繁有徒,世人习以为常,易识而名著矣)
13 隋诏牛弘等议定舆服仪卫制度,以何稠为太府少卿,使之营造。稠参会古今,多所损益。衮冕画日月星辰,皮弁以漆纱为之,务为华盛以称上意。课州县送羽毛,民求捕之,殆无遗类。乌程有高树,逾百尺,上有鹤巢,民欲取之不可,乃伐其柯。鹤恐杀其子,自拔氅毛投于地,时人称以为瑞。吾闻鹤千年始巢于木,木必乔枝,可谓灵矣,然犹不免焉。至于拔翮救子,得者不以为愧而反瑞之,则是自断其尾,自啮其脐,以遗人者,亦可表贺献颂矣。如此而欲不亡,得乎?
15 东坡有曰:「日日出东门,寻步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吾忧」。章子厚评之云:「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东坡闻之曰:「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子谓其文过似孙子荆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然终是诗病」。此皆不善论诗者,非惟不能诗,且不能游。夫游览者,遇山水花木佳处,缓步纵观,稍远方倦,亦多命驾。如江南游者,多泛舟至山麓,迤逦寻径,径有肩舆候客,多乘以入山赏。毕,复还舟中,傥有诗纪行,便兼言舟车,亦不为复。且步且驾,方见其妙。若无是事,而虚为是言,则为病矣。必如子厚之论,则竹竿之论曰:「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亦纷纷上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