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4日星期三

《笔记》(陈继儒笔记之一)节录


笔记 陈继儒撰

卷一
    三月茶笋初肥,梅风未困。九月尊鲈正美,秫酒新香。胜客晴窗,出古人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时。
    紫微夫人诰“仰和天真,俯按山源”。天真是两眉之角,山源是鼻下人中也。两眉之角,是澈视之津梁。天真,是引灵之上房。
    秦淮海云:予少时读书,一见辄能诵。暗疏之,亦不甚失。然负此自放,喜从滑稽饮酒者游,旬朔之间,把卷无几日。故虽有强记之力,而常废于不勤。此数年来,颇发愤自惩艾,悔前所为,而聪明衰耗,殆不如曩时十一二,每阅一事,必寻绎数终,掩卷茫然,辄复不省。故虽然有勤苦之劳,而常废于善忘。嗟夫!败慧业者,常此二物也。
    王龟龄《龙行记》题名云:“永嘉王龟龄、少城周行可、海陵查元章,载酒来游。时冻雨初霁,风日清美,山谷明秀照人,道傍杂花盛开。篮舆徐行,应接不暇。寺有荼蘼,罗络松上如积雪。崇兰数百本,秀发岩石间。微风透香,所至芬都。东荣牡丹大丛,雨前已开,道人植盖护持,留以供客。饮罢纵步泉上,瀹茗赋诗而归。乾道丙戌清明前四日。”
    东坡云:“孔子、孟轲道同,而其言未必同。何以知之?以其言性知之。孔子之言,如珠走盘;孟轲之言,如珠着毡。”
    先朝西域贡马,高九尺余,颈与身等,昂举若凤,京师多有画本。景泰末,西域进白马,高如之,颈亦类焉,后足胫节间有二距,毛中隐若鳞甲。松雪翁所图六蹄,此类也。
    王元美公,以重九母忌,终身不登高。万历甲申,有闰九月,邀余登弇山园缥纱楼。是日大醉,殊觉有婆娑之致。
    陆平泉先生八十六时,手书邀余同眺白龙潭阁。行不支杖,上下楼笈如健少年。谓余云:“每夜欲睡,必走千步始寝,日以为常。”
    张应韶吹铁笛,数里外闻之。后杨廉夫自号铁笛道人。笛在张仲仁处,闻其色有羽绿,损而多坎,吹之不能成声矣。廉夫草玄阁至今存。望仙桥阁署亦付之祝融,可惜。
    岳坟桧树劈开,天顺时杭州郡丞马伟为之。
    严幼芳,天台营妓,赋红白桃花,调如梦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此女不特夭韵韶秀,即其不肯证唐仲友一事,至今侠骨犹香,宜其彻阜陵之听也。
    文太史得古端砚,锐首丰下,形如覆盆,面缕五星聚奎及蓬莱三岛,左右蟠双螭,刳其背令虚,镌东坡制铭:“一龟横出,作屭贔状。文镂精致,不知何时物也。”因命为五星砚。
    慧远禅师退隐硖石山,著《涅槃经》成,掷其笔曰:“若疏义契理,笔当驻空。”已而果然。后人名掷笔堂。
    张长公仲颐,号雨怀,生而美丰仪,修髯白皙。绝意进取,托酒德以隐。家善造名酒,岁得百石,尽置床头,日引客高饮。所居扫地焚香,图史左右,窗扉闲敞,几榻明净,不着一尘。虽芜秽半亩,颓败数楹,一经辟剃,往往精雅,都如新构。人以似伟左司、王右丞之间。莫云卿为铭,而余为之赞,曰:“佛不必礼,金粟而斋戒有余;仙不必礼,玉晨而清虚有余。游不必裹五岳之粮,而坐啸者有城隅之修竹古庐;文不必发二酉之秘,而手勘者有先世之断简残书。口不必挂是非,交不必择贤愚,而一杯之酒,足以入混沌之门户,窥醉乡之藩篱。呜呼,噫嘻!吾不知其为谁,疑所谓今之贫孟尝,古之富伯夷。”
    隋高祖幸并州,宴秦孝王及王子相,帝为四言诗,曰:“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明年而子相卒,十八年而秦孝王薨。
    王唤为屋四合,各植花石,随时之宜,春海棠,夏湖石,秋芙蓉,冬梅,名四照亭。庆元中,赵公喜会客,问名亭所自。铜陵主簿姚行简对曰:“《山海经》云:招摇之上,其花四照。《华严经》云:无量宝树,普庄华严,焰成轮光四照。又云:光云四照常圆满。今亭四面见花,故以此名。”赵称赏,赠遗甚厚。
    吴惟信寓白鹤村,糜先生登诸父也。一日相遇,叩所作,惟信诵一绝云:“白发伤春又一年,闲将心事卜金钱。梨花瘦尽东风软,商略平生到杜鹃。”糜不觉下拜,曰:“天才也。老夫每欲效颦,则汉高祖、唐太宗追逐,不少置矣。”盖前辈服善如此。
    元士大夫以乐府鸣者,奇巧莫如关汉卿、庾吉甫、杨淡斋、卢疏斋,豪爽则有如冯海粟、滕玉霄,酝籍则有如贯酸斋、马昂父。
卷二
    虞集尝自称曰:“执笔唯凭于手熟,为文每事于口占。”
    杨铁崖云:“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涉海,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道人已仙去,余犹堕风尘澒洞中,便若此境,与世相隔。今将尽弃人间事,追游洞庭耳。”
    吴中钱孔周,所与游唐伯虎、徐昌国、汤子重、王履约、履吉、文征仲。室庐靓深,嘉禾秀野。性喜蓄书,每并金悬购,故所积甚富。山经地志、稗官小说,无所不有。遇有所得,随手劄记,积数巨帙。文先生极重之,写《赠碧梧高士图》。
    沈云鸿,字维时,石田之子也。性特好古,器物书画,遇名品,摩抚谛玩,喜见颜色,往往倾橐购之。菑畲所入,足以资是。缥囊湘帙,烂然充室。而袭藏惟谨,对客手自展列,不欲一示非人。至寻核岁月,甄品精驳,历历有据依。江南赏凿家咸推之。又喜积书,仇勘勤剧,曰:“后人视,非货财,必不易散。万一能读,则吾所遗厚矣。”公先石田而卒。
    “憨憨无役老人怀,春日烘门宴始开。游衍太平初试杖,安排乐事且拈杯。世情花党富家发,公道燕均贫户来。识字不多强不识,小轩聊与物追陪。余今年六十,凡事举在灰念中,但醉吟兀坐,饮饫终日,以享太平而已,故赋此诗。沈周书。”公六十,为癸卯。
    菌蕈有一种,食之,令人得干笑疾。士人戏呼为笑矣乎。《青莲集》亦有《笑矣乎》一篇,断然伪作。
    《列仙传》云:“盗道无师,有翅不飞。”
    蜀人黄制参,有大年,且九十。作书抚州,求《荆公集》,云:“人虽误国,文则传世。”
    “春光入水到底碧,野色随人是处同。不必殷勤频借问,妾家只住杏花东。”侯诚叔《西池春游》,记妇人诗也。
    中峰禅师,闻郑所南思肖名,偶会于孝子梅应发家。一见,各默不语。坐久之,本忽云:“所南何不说法?”思肖曰:“两眼对两眼,无法可说。”及别去,本又云:“博学老子。”思肖即曰:“世法和尚。”赵孟頫才名重当世,思肖恶其宗室而受元聘,遂与之绝。孟頫数往候之,终不得见,叹息而去。无何,化其所居,得钱则周人之急。田亦舍诸刹,唯余数亩为衣食资。仍谓佃客曰:“我死,则汝主之。”盖不以为家矣。自是,无定迹,吴之名山、禅室、道宫,无不遍历,多寓城之万寿、觉报二刹。疾亟时,嘱其友唐东屿曰:“思肖死矣,烦为书一位牌,当云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语讫而绝,年七十有八。盖其意谓不能死国与无后也。自赞像曰:“不忠可诛,不孝可斩。可悬此头于洪洪荒荒之表,以为不忠不孝之榜样。”宋社既墟,适意缁黄,自称山外野人。尝著《大无工十空经》一卷,空字去工字而加十,宋字也,寓为大宋经。造语奇涩如庾词,莫可晓。自题其后云:“臣思肖呕三斗血,方能书此。后当有巨眼识之。”又著《释氏施食心法》一卷、《太极祭炼》一卷、《谬余集》一卷、《文集》一卷、《自叙一百二十图诗》一卷。思肖母楼氏,宋侍从钥之族妹,为比丘尼,名普西,受业于饮马桥南宝林尼寺。
    杜绾,号云林。黄老睿,亦号云林子。倪云林,又尝号云幻霞。
    沈清友,女子也,《咏渔父》云:“起家红蓼岸,传世绿蓑衣。”
    端州下岩石,干则灰苍色,湿则青紫色。岩两口通为一穴,大穴取研所自入,小穴泉水所自出。岩北壁水浸,莫测浅深,工不能采,往往于石屑中得之。然是泉生石中,非石在泉中也。泉珠散落,如雨不绝。
    晏子城,安吉西北二十里。《吴地志》云:“晏子娶吴王女,筑城于此。”至今耕者得黄金,状如菱角,中有齐字,名晏子金。
    苏东坡有《研铭》手迹:“或谓居士:‘吾当往端溪,可为公购砚。’居士曰:“吾两手,其一解写字,而有三砚,何以多为?’曰:‘以备损坏。’居士曰:‘吾手或先砚坏。’曰:‘真手不坏。’居士曰:‘真砚不损。’绍圣二年腊月七日。”
    虞世和甫,名士,善医。公卿争邀致,而性不可驯狎,往往尤忽权贵,所得赂旋以施贫者。最爱黄庭坚,常言:“黄孝于亲,吾爱重之。”每得佳墨、精楮、奇玩,必归鲁直。
    金张秦娥者,颇能小诗。其赋远山,云:“秋水一抹碧,残霞几缕红。水穷霞尽处,隐隐两三峰。”其后流落,刘昂赠诗云:“远山句好画难成,柳眼才多总是情。今日衰颜人不识,倚炉空听煮茶声。”又云:“二顷山田半欲无,子孙零落一身孤。寒窗昨夜萧萧雨,红日花稍人梦无。”秦娥为之泣下。
    东坡诗卷,有一跋云:“观此真迹,如觉伪者,甚可笑也”。周公谨极喜此跋,可谓善下语。余尝谓多见石刻,少见真迹,往往覆以真者为伪,此岂眼中有筋者乎?
    上元县有两东山,一在崇礼乡,即土山是也。谢安栖迟东山,在会稽,后于土山营筑,以拟东山,今去县二十里。一在钟山乡蒋庙东北,刘勔栖息之地,今去县十五里。陈轩《金陵集》载,李白、李建勋《东山》诗,皆指土山而作也。
    “陆瑁湖边水漫流,谷阳城外问渔舟。鲈鱼正美蓴丝熟,不到秋风已倦游。”陆平泉公作也,不减老坡。
    坚昆国,其人赤发绿瞳。李陵居其地,生而黑瞳者,必曰陵苗裔。
    莫中江先生云:“中州地半入藩府。”惟李于鳞《送客河南诗》,云:“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可谓诗史,而语意含蓄有味。
    葛延之,尝以亲制龟冠献东坡,赠以诗,曰:“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徒生庆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死一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集中无此诗。
    昔人以陆羽饮茶,比于后稷树谷。及观韩翃《茶》,云:“吴主礼矣,方闻置茗。晋人爱客,才有分茶。”则知开创之功,非关桑苎老翁也。若云在古茶勋未普,则比时赐茶已一千五百串矣。
    东夷、北狄、南蛮,皆不闻有历,而西域独有之。盖西域诸国,当昆仑之阳,于诸夷中,为得风气之正,故多异人。若天竺梵学,婆罗门伎术,皆西域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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