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4日星期二

寿筵开处风光好——《牧羊记》(圈点《缀白裘 》之二)


牧羊记

庆寿

(生上)
【引】风调雨顺山河定,万国奠安百姓。四海升平,边疆宁静,皆赖着一人有庆。微臣感幸,但恪守忠贞,布扬宣令。回首北堂,叹西山日暮桑楡景!
十载留心读圣书,一朝抱艺货皇都。胸藏豪气三千丈,报国英雄七尺躯。供子职,赞皇图,方表人间大丈夫。一生愿遂忠和孝,料想苍天不负吾!下官姓苏,名武,字子卿,乃杜陵人也。官居近侍,职掌中郞,怀社稷之深忧,受朝廷之显爵谙通文武,抱韫古今。朝随仙仗侍天颜,暮入亲帏供子职。且喜夫妻和顺,子母康宁,当朝廷无事之秋,享臣子有余之禄。今日母亲寿诞,已曾分付常惠安排筵席称庆,未知可曾完备。常惠那里?(末上)来了。昨日宿酲犹未醒,今朝绣阁又排筵。华堂深处风光好,别是人间一洞天。常惠叩头。(生)昨日分付你安排筵席,可曾完备么?(末)完备多时了。(生)请太夫人和夫人上堂。(末应,请介)(贴,丑,随老旦上)

【引】天寿耆年,南极寿星高照。(旦上)寿堂前,珠围翠绕。(合)寿筵开,喧寿乐,寿添初晓。

(老旦)今日闲居无事,请我出来做什么?(生)告母亲知道,今日孩儿特备寿筵与母亲称庆。(老旦)生受你。婺星昨夜耀中天,今日华堂开寿筵。(生)但愿年年当此日。(旦)杯寿酒庆高年。

【山花子】寿筵开处风光好(众合)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共超。寿同王母年高。寿香腾,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惟愿寿比山高!(旦)姑年寿高,福禄寿三星照。见祥云五色笼罩,愿朱颜寿比长生不老。寿天齐,正同欢笑。(合)

《缀白裘》首卷首出为《牧羊记 庆寿》,自是循一般戏曲表演以喜庆开场的惯例,体现其以场上之曲为标准的编选特点。
其中【山花子】首句寿筵开处风光好,《红楼梦》63回写芳官才唱此一句,并为众人喝止: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
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猛可的那一层云下,
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
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
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芳官所唱这两出,分别出于《牧羊记》和《邯郸记》。而《缀白裘》全书正以《牧羊记》开头,以《邯郸记》为结束。不过【赏花时】一曲,出于《扫花》一折,也收入《缀白裘》第一集,紧接首卷《牧羊记》而为第二卷卷首。芳官初唱【山花子】本来应景,却被众人嫌俗滥。马屁文章、歌颂文学素为正统”“主流,旨归是讨人欢喜。只因邀宠心急,实难入旁观者法眼,故一向是叫好不叫座。

【赏花时】自是高雅得紧。不过若看油管上传的上昆演唱录像,却也高雅不起来:梁谷音是一极好的演员,此番演出却不甚完美。唱做没有问题,只是道具太煞风景:戏中何仙姑左手执一巨硕的莲花,好像还是并蒂的,衬着绿趴趴、软耷耷,十二分不水灵的荷叶......任是凡心转盛的陈妙常,想来也不肯携此俗物,且与唱词毫不搭界;右手则拖一条扫帚,似乎与唱词相合了,叵耐那扫帚却是一条极普通、极平常、毫不具美感的棕毛扫帚,更无半点翠凤毛翎超凡的影子。想是直接向扫松的张广才、扫秦的扫地疯僧相借的,成心要让自命清雅的牛鼻子出洋相。
或有另一种可能:百年以来,昆剧曲高和寡,赞助太少,剧团太穷,演艺人员安贫乐此道久矣,故一演道家戏尽显本色——皆成贫道了。

【大和佛】青鹿衔芝呈瑞草,齐祝愿,寿山高。龟鹤呈祥喜庭照,齐祝愿,寿弥高。画堂春日多喧闹,惟愿寿基巩固寿坚牢,享寿绵绵,乐寿滔滔。展寿席,人人欢笑,齐庆寿,筵中寿词妙。
【红绣鞋】寿炉宝篆,香消,香消。寿桃结子,堪描,堪描。斟寿酒,寿杯交;歌寿曲,寿双娇。齐祝愿,寿山高。
【尾】长生寿域宏开了,寿烛爃煌彻夜烧。愿岁岁年年增寿考。

(合)昨夜长庚照绮罗。(生)今朝庭院沸笙歌。(老旦)万两黄金不为贵。(旦)家安乐値钱多。(老旦,丑,贴,旦,同下)
(生)常惠,收过筵席。(末应介)(生)正是: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禄。下官蒙朝廷厚禄,无以为报,不免望阙拜谢。愿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懒画眉】职掌中郞,荷明君,旦夕趋跄金马门。太平无以报君恩。自愧才愚钝,惟有义胆忠肝奉至尊!
(内)圣旨下。(末)启爷,圣旨下了。(生)快排香案。(二杂引,外小生,上)

【滴溜子】匈奴的,匈奴的,寇临汉城。颁丹诏,颁丹诏,遣使奉行。子卿堪充天使,叫他去讲和罢战争。现有玉音降临,试听。

(外)圣旨已到,跪听宣读。诏曰:『朕闻匈奴煽祸白登,用陈平计,方能靖难;默突跳梁代谷,听娄敬语,始遂和亲。切惟高祖之雄才,亦以和亲为良策。朕以凉德,嗣纉丕基,莫辞宵旰之劳,已致升平之治。单于恃强,屡寇边城,便欲出师征进,尤恐生灵失所,佥言上计莫若讲和。今特遣使奉词,庶使君民乐业。询兹中郞将苏武操身廉洁,励志忠诚,素有辨才,堪膺斯举。锡以随身旌节,授以诏行符命,用表忠贞,当修谨恪。建功回日,另行爵赏。』谢恩。(生)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腔】臣苏武,臣苏武,荷蒙圣恩。承朝命,承朝命便当起程。但恐言轻德薄,不能遂讲和,罢战争。拜受皇恩,无任战兢!

下官明日辞朝,卽便起程。(外)边关紧急,不必辞朝。待下官转达罢。(小生)单于为患寇边城。(外)君去和番罢战争。(生)正是将军不下马。(外,小生)果然各自奔前程。(外,小生,下)
(生)常惠,唤一名长行脚夫收拾行李等候。(下)(末应下)

 苏武本人算是荣归故里,但也只得到安慰性的薄赏,与他十九年的坚持根本不能对等。
常惠(?-公元前46年),西汉大臣,太原郡人。活跃在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的外交活动家。年轻时作为苏武的副使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汉昭帝时回国,封为光禄大夫。出使乌孙,击败匈奴,被封为长罗侯。常惠诛杀杀害汉使的龟兹贵人姑翼,之后为典属国。汉宣帝时为右将军,汉元帝时去世,谥号壮武侯。《汉书》史称明习外国事,勤劳数有功



颁诏


(生上)
【引】母恩君命,此身难保,名幸。正好娱亲供晚景,奉朝命,安边定。(老旦上)骨肉团圆欢庆,奈何事难成!(旦上)远别生离皆前定,恨日暮桑楡景!

(生)正好娱亲供子职,朝廷忽有安边勅。(旦)深闺自许妾心坚,高堂那管亲发白?(老旦)人生百行孝为先,王事多艰当努力。(生)正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老旦)我儿,朝命到来,却是为何?(生)告母亲知道。(老旦)起来说。(生)孩儿只为:

【孝顺歌】颁丹诏,去意忙,匆匆拜别萱草堂。非儿要从征,激忱为君王,宁辞路长?但愿安边,一朝和畅。弃母抛妻,也甘情况。和你分别去,各泪汪。又未知何日得再还乡!(老旦)
【前腔】孩儿去,听吾言,捐躯报国莫久延:驱驰你当先;专心说楼兰,成功早晚。休使娘亲,终朝思念。从此别离,愿得康健。(合)和你分别去,各泪涟。又未知何日得再相见!(旦)
【前腔】君今去,意大悚,那堪老姑鬓已丝?晨昏我当侍,汤药自支持,伊休念虑。但愿功成,班师回至。说化单于,是伊之志。(合)和你分别去,各泪垂。又未知何日得再回归!

(末,丑,上)走吓。(丑)

【赚】行囊已整,早去和番罢战争。

(末)住着,启爷,李长肩唤到了。(生)唤进来。(末)是。老爷唤你进去。(丑)是。老爷在上,李长肩叩头。(生)起来。(丑)老爷:
莫留停。男儿有泪,肯向别离倾?(生接)且低声。堂上萱亲两鬓星,膝下那堪没弟兄!

不确,《汉书》记苏武为苏建次子

(丑)太夫人,小人叩头。(老旦)起来。酒要少吃,事要多干。(丑)晓得。(生)

《颁诏》苏武临行,太夫人嘱云:酒要少吃,事要多干。特将酒与事对,大概赴艰任难者临别多以酒壮行习俗相关,与《红灯记》中李玉和临行喝妈一晚酒,浑身是胆雄纠纠相仿。相同情形又见电影《三毛从军记》。之于慷慨悲歌以壮行色,则以荆轲高渐离击筑悲歌最为著名。

亲闱难割舍,离愁无限殢人情!更有万般折症!(丑)
【鹊踏枝】〔老爷,〕鞍马在门迎,急请离京城。征袍使节随风劲。阳关唱,阳关唱,别酒当倾,休只管恋家庭。(合)最苦生离别未明,死离别未明。母子夫妻,子母夫妻,缘悭分浅,甚日得再图欢庆!(生)
【尾】匆匆拜别程途远。望娘亲,宽怀守等。(合)各自坚心办志诚。(生)
【哭相思】娘休虑,且宽心。(老旦)孩儿赤胆报朝廷。(生)〔夫人,〕旦夕须当勤侍奉。(合)各泪汪汪趱去程。(生,丑,末,下)(老旦)愁戚戚,意悬悬,菱花击破甚时圆?正是哑子试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同旦下)


小逼


(丑,末,小生,付,引净上)

【引】若说忠良为不义,片言且作投机。

全凭三寸舌,打动故乡人;若得他心肯,同为北地人。自家卫律,昨奉百花元帅钧旨,着我说化南朝使臣苏武降顺北国,与他做个大大的头目。小番,苏相的行馆在那里?(众)在金亭馆驿。(净)带马。(众应)(合)

【驻马听】马儿娇,蹀躞双蹄,前跳后跳。一鞭不怕路途遥,来探故人消耗。

(丑)苏相有请。(生上)

【引】南风布暖归边地,不惮劳千里。

(丑)小番把酥。(生)那里差来的?(丑)丁大王拜访。(生)那个什么丁大王?(丑)也是爷那里来的。(生)我那里没有什么姓丁的在此吓。(丑)爷出去便知。(生)说我出来。(丑)苏相出迎。(生)吓,是那一位吓?(净)吓,苏相,违敎了吓。(生看,各笑介)那小番只管说是丁大王,我道是谁,元来是卫相。(净)岂敢,岂敢。那小番不会讲话,什么丁大王,竟说是卫律罢了。(生)岂敢。(净)回避了。(众应下)

《汉书·卷五十四》
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卫律为丁灵王,皆贵用事。卫律者,父本长水胡人。律生长汉,善协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荐言律使匈奴。使还,会延年家收,律惧并诛,亡还降匈奴。匈奴爱之,常在单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议。

史记·卷一一○·匈奴传》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司马贞索隐:“丁灵在康居北,去匈奴庭接习水七千里。”或作“丁零”、“丁令”、“钉灵”。

(生)请。(净)请。苏相,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生)下马劳清盼,忝为故旧乡。(净)聚散能几何?鬓发各已苍。(生)君亲待子久,兄吓,你何不归故乡?(净)吓,苏相,我岂不念家国?只是回首路茫茫。(生)当此忠孝心,游子必有方。(净)承敎了。苏相,请台坐,待卫律这里奉拜。(生)下官符验在手,回礼不便,只行常礼罢。(净)定要奉拜。(生)只行常礼。(净)吓,如此从命了。久别尊颜。(生)常怀渴想。(净)关山阻隔。(生)鳞鸿不便。(净)请坐。(生)请。(净)这个--(生)吓,吓。(净)令堂与尊嫂俱纳福否?(生)托庇粗安。(净)还有一位令弟是那李吓,----(生)是少卿。(净)吓,少卿。少卿他在朝?(生)在朝。(净)好吗?(生)承问。(净)如今掌朝政的是那一位?(生)是那霍老将军。(净)还是他?㕶,老了吓,(生)年纪虽迈,越有精神了。(净)是吓,正所为『老当益壮,』堪为国家之梁栋。此乃圣天子之洪福也。请问苏相在路行了几时?(生)两个月。(净)阿哟,来得快吓。(生)王命在身,星夜而来的。(净)是吓,记得我那年来的时节,足足行了六十个日子。(生)吓,是一般的吓。(净)是一般的。哈,哈,哈,到成了个笑话了。咳,沙漠之地,委实难行,请问苏相,如此涉远而来,有何公干?(生)下官奉九重之命令,念百姓之流离,特来讲和。但不知你狼主允否。(净)吓,和的好,和的好。我想龙争虎斗,何代无之;只是有劳贵步涉远而来。(生)此乃臣子分内之事,何劳之有?(净)这个--卫律昨日在狼主那边,正议着此事,忽有关上小番来说,南朝到了一位使臣。我就问他是那一位爷。那小番到也伶俐,就言及尊驾到此。卫律在狼主面前把苏相这些忠孝才能一讲,狼主就十分欢喜。(笑介)(生)他是个单于,晓得什么来!(净)虽是单于,到也重贤。俺想狼主是个贤主,苏相是位佳宾,贤主佳宾,岂不终朝和美?为此,着卫律前来劝苏相降顺北国,与卫律一般享荣华,受富贵,谅苏相必然见允。就请同行,见俺狼主去。请,请,请。(生)咳!卫相差矣!(净)吓,差了?(生)我苏武奉朝命而来,只为生民涂炭,特来讲和,以安中夏;并不曾着苏武前来求大官,觅富贵。况我父子无功,三世受汉朝大恩,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吾主,怎肯背主抛亲,降顺外国,以丧臣节?誓死穷荒,决难从命!这样伤风败俗的言语,请自禁声!(净)咳!苏相,你不降也罢,只是可惜卫律在狼主面前道你:

【桂枝香】丰姿标致,言谈爽利。奈何你所见不从,枉自知书达礼!你听吾所言,你听吾所言,和你结为兄弟。

(生)我也没福做你的兄弟!(净)

还你受荣华富贵。你去自思维,莫待临崖失马收缰晚,只恐船到江心补漏迟!(生)
【前腔】〔咳!〕总有泼天威势,难挫我凌云豪气!

(净)卫律在此赐号封王了吓。(生)

便封你做不义之王!

(净)王便王了,有什么不义?(生)

我宁死做忠良之鬼!

(净)只怕你忍不得这般饥饿哩。(生)

我宁甘饿死,我宁甘饿死,肯啖他乡滋味!

(净)住了,住了,这话难讲。只怕你落在圈套之中,也不怕你飞上天去!(生)闲说!我苏武出了雁门关,这几块精骨头儿就不想回去的了!(净)言重!言重!(生)

落圈套,从伊区处。〔过来。〕你去上覆那单于若要咱降顺

(净)几时呢?(生)

直待西方日上时!

(净)阿呀!西方怎得个日上?咳!

【前腔】你出言吐气,好不知人礼!你若是固执不从--
(生)不从便怎么?(净)

恐悞了惺惺伶俐。识时务呼为俊杰,识时务呼为俊杰,你不必拘滞,枉被傍人谈议。

(生)住了!那傍人谈议我什么来吓?敢是谈议我不弃汉降胡么?(笑介)(净)非也。那傍人不谈议你别的。

道你欠通书。假饶会施大上无穷计,只怕你难逃目下危!(生)

【前腔】〔咳!〕你忒不晓事,把我做凡侪一例!我平生见富如仇,肯似你贪图荣贵!

(净)降顺的好。(生)

犹兀自絮叨!犹兀自絮叨!陷我做不仁不义!你且急须回避!

(净)吓!这是我的地方,到叫我回避,回避到那里去?我偏要坐在此!(生)是吓!这是他的地方,怎么叫他回避?自我差了。(转身见净坐,恼介)吓!卫律,你看我手中什么东西?竟自大胆公然上坐么!(净笑介)这个,与他有旧,与他有旧。(生)可又来!
休卖弄嘴唇皮。假饶说得天花坠,〔𠲔!〕只当做长空乱雪飞!
(背介)(净)吓,我好意劝他降顺,到说我的言语只当长空乱雪飞。小番。(丑上)有。(净)你在此听他说些什么,就来回覆我。(丑)是。(净)带马。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下)

《小逼》只是言语纠緾,未见凶险。《汉书·卷五十四》记: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则凶险透纸背矣。北地巫医救治方式粗暴凶蛮,类今天泰式马杀鸡。

(生转介)你看,这个奸贼别也不别,竟自去了。待我骂他几声哟。卫律吓卫律!

【沽美酒】我骂恁那咳咳的泼佞臣,巴巴的逞花唇!恁只管絮絮叨叨聒杀人!辅回回,忘了主恩;急煎煎,叫咱降顺。禿鹿鹿,道上品;打辣酥,叫酒银。背恩主,非君是君;弃爹娘,非亲是亲。你每日价沙土为羣,野草为邻,直恁的不仁!

打辣酥:蒙古语酒的音译

〔呀咳!卫律吓卫律!〕我骂......骂你个臭名儿万载千春!〔呀呀,呸!〕我骂......骂伊不尽!(气下)

(丑)好骂吓!奉着大王命,探听许多因。不免回覆大王知道。大王有请。(净)你回来了么?(丑)是。(净)他可说什么?(丑)他骂大王。(净)他那敢骂我?(丑)他骂大王又奸又佞。(净)唗!㕶!(丑)吓。(净)回避了!(丑应下)(净)阿呀!可恼吓可恼!

【驻马听】叵耐奸顽,恶语伤人九夏寒!饶你从前作事,没兴齐来,只在转眼之间!

阿呀!苏武吓苏武!我与你打个掌儿 

《牧羊记 小逼》单于独白苏武吓苏武!我与你打个掌儿!
击掌为誓乃民间取信之法。单于身位隆重,以此相誓,不成体统。而戏中有之,盖戏曲平民本色之体现。
起誓,是人们讲求信誉的一种文化现象。人之起誓,对象皆为双方所认可的可以主宰自己的力量,如神明、永恒不可逆变之事物或绝对权威。 
例如《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歃血为盟是对神盟誓。古人认为,神灵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可以明察是非曲直,谁违背盟约必将受到惩罚。如此盟誓,事关国政,肉食者鄙,非搞得血淋淋的,不足以显得重视。
不涉国政,颇干私情的誓约往往指天地山河为誓。即所谓海誓山盟,此双方,一方乐得言说,一方乐意相信,秃子做和尚,一举两停当。故不用杀生。例如乐府诗《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至于民间赌誓者,双方以手掌相击,表示取信。 蒲松龄 《聊斋志异·胡四娘》: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
至于今天,人心不古,口说无凭,必也有书为证了。

假饶脱得雁门关,皂罗袍扯碎没一半!若要生还,若要生还,除非是插翅做南来孤雁!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好意劝他降顺,他反骂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如今将些金银买嘱把关头目,叫他虚动一角文书到南朝去,只说苏武某年某月某日已降顺北国,只叫你子不能见母,妻不能见夫!吓,有理,有理!咳!苏武吓苏武!我劝你降时不肯降,此生怎得转家乡!龙遭铁网难翻爪,虎落深坑怎脱缰!阿呀!可恼吓可恼!(怒下)




牧羊记 大逼

(杂扮四小军引外上)
【出队子】心粗胆壮,百万雄兵谁敢当?叵耐汉朝苏武恁强梁,苦要他降不肯降。只为筹儿,恼我寸肠!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咱百花元帅是也。昨奉郞主之命,着俺说化使臣苏武降顺,又不许打骂他,又不许凌辱他,只把那善言善语说他。不知那苏武有甚名节,俺郞主这般敬重他?早上遣丁灵王前去说他,待他回来,便知分晓。(净上)千军容易伏,一将最难降。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元帅,卫律把酥。(外)丁灵王少礼。着你说化苏武,怎么样了?(净)奉元帅钧旨,说化苏武。他心如铁石坚刚,倒把卫律挺撞(外)怎样挺撞你?(净)他说宁死做忠良之鬼,决不图赐号封王。后边这两句,只是不好说得。(外)就说何妨?(净)他说:『单于若要咱降,直待西方日上。』(外)吓!那西方怎能日上?明明是奚落俺。小番拿去哈辣了!(众内喊介)(净)住了,住了,元帅且放下急性儿。那苏武是铁铮铮不怕死的好汉,元帅须要善言善语的说化他,待卫律在傍边打几下撺掇鼓儿,不怕他不降顺。(外)如此,叫他来。(净)元帅还要尊他只么一尊。(外)也罢,你去说,俺这里鎭国都督大元帅相请。(净)苏相,俺这里鎭国都督大元帅相请。(生上)
【引】忽闻元帅请苏君,未审相见有何因。(净)〔苏相,〕他名位甚高尊,相见时,礼宜谦逊。
苏相,昨日言语冲撞,休恼。(生)我也不计较你。(净)也不在我心上。苏相,元帅请你讲话,你把这节竿儿放下,好进去施礼。(生)你又来多事了!这节竿乃是吾皇所赐,胜如一道符命宝诰,怎肯轻轻的就放下?(净)苏相,偏你这等清奇古怪;难道皇帝老儿坐在那节竿头上不成?我记得那年来的时节,也有这么一根;如今不知撩在那里去了。(生)不必多讲,见了你家元帅自有道理。(进介)
(净)元帅,苏相来了。(生)元帅,支揖了。(外)这就是苏武么?(净)正是。(外)呔!你是南汉来的使臣,必然知书达礼,见了俺大大的元帅,怎么不下全礼?谁与你支揖!(生)俺国中的礼法与将军这里不同。(外)天下礼则一礼,法则一法,有什么不同?(生)譬如俺国中有个武安侯田蚡身为贵戚,权倾天下;那汲黯是小小主爵都尉,见他只也是常礼,并不曾下什么全礼(外)丁灵王,难道你那里有这个礼么?(净)有是有的,只是年远,都已忘怀了。(生)可又来?我苏武这两块精骨头怎肯屈志于人吓!将军,你旣以礼责人,必然以礼待人。我苏武曾读孔圣之书,那𨙊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所谓敬其主以及其使;吾王乃万乘之尊,四海之主。我苏武虽不才,也是中国差来的一个使臣,怎么坐儿也不设一个与我,反争别人之过?咳!你好不达理也!(外)丁灵王在此,赐号封王,尙且没他的坐位;你纔到此间,就争俺的坐儿?尙早!(生)你把他来比我就差了。(外)难道他不是人养的?(净)难道我是狗养的?(外)𠲔𠲔𠲔!俺这里是粗鲁直汉,不晓什么通文调武,有话讲上来。(生)
【泣颜回】苏武汉朝臣。
(众吶喊介)(外)休卖弄,休卖弄!谁不晓得你是汉朝臣子?到我跟前卖弄!(生)
赤心供奉明君。
(外)明君,明君!打探俺这里的事情。(生)非也。(外)怕你飞上了天去!(净)非为此说。(外)吓!倒是我差了?(生)
只为边疆多事,骚扰两国军民。
(外)俺这几年不曾来骚扰你的地方。(净)多是边上这些小蛮子。(外)𠲔𠲔𠲔!(生)
吾王见悯,使咱来特致安边信。
(外)你信上便怎么样?(生)
要罢干戈,结好和亲。
(外)你若降顺在此,俺这里就罢干戈;你若不降,俺这里煞时起干戈了。(众吶喊介)(生)住了!你这里起干戈,难道我每那里就罢了不成么?
因此上,远涉风尘。
(外)你昨宵在那里安歇的?(生)
【前腔】昨宵在馆驿暂安身。
(外)我差丁灵王来问你。(生)
那卫律特来询问。
(外)他怎么叫你的名字?(净)我那里叫名字最大。(生)元帅,他的言语一句句都是不公道的。(外)他有名叫做丁公直。(净)我又叫丁公道。(生)
他把花言巧语,将咱强逼降顺。
不怕你不降!(
我怀忠守节。
(外)呸!你又不是妇人家,守什么节?(净)哪,哪,哪,是节竿之节。(外)吓,吓,吓!我又差了,又差了?(生)咳!
我自不合抢白了他一顿。
(外)我差来的,就不该抢白他了。(生)我晓得。
料他来搬斗与将军。
我也不是听是非的。(净)我也不是搬是非的。(生)将军旣不听是非,呔!卫律!(净)又大了,又大了!(生)你旣不搬是非,今日里呵!
缘何有这许多唇吻?(外,众合)
【太平令】堪笑痴呆蠢蠢,出言歪喷人。若还再不相从顺,定敎伊受灾迍!(净)
【前腔】〔元帅〕你息怒停嗔。〔苏相,〕你直恁痴呆直恁村!一身万里难逃遁!除非是会腾云!(生)
【扑灯蛾】将军听诉因,为臣子要当忠荩。咱本是忠良将,如何强逼我降顺也?
(外)你若不降,只怕受不得这饥饿。(生)
我宁甘饿死,决不肯背义忘恩。若要咱降顺,除非殒身。怎敎咱顺从外国背君恩!
(外)小番,拿去哈辣了!(众吶喊介)(生)住了!要杀就杀!也要讲个明白!(外)讲什么明白?(生)
【前腔】那朝鲜杀汉臣,当时便诛尽;南越囚来使,南越变为九郡也;那燕王狡猾囚使臣,悬首北门。你若还敢杀我们,定叫你一时城邑化为尘!(外,净,众合)
【节节高】叵耐无礼汉,煞欺人!好言劝你全不听,忒愚蠢!弄强唇,撒歪喷:敎人怒气腾腾忿!便是咱亲爹爹劝解难容忍!宝刀提起火光奔,一霎时敎你成虀粉!(生)
【节节高】笑你每不思忖,諕咱每。此身不动如山稳。难消恨!
(淨,外)恨那一个?(生)𠲔
恨你每忒毒狠!谗奸与咱结仇恨。一朝祸来难逃奔。上吿苍天乞怜悯。〔也罢!〕一刀自把头来刎。
(衆扶住生介)有锐气!(衆,生下)(外)𠮾哟!𠮾哟!这把关头目好不小心!怎麽容他带锐气进来?丁灵王,好一个铁铮铮不怕死的好汉!(淨)我每南朝一个个都是这样不怕死的。(外)你怎麽这等软弱?(淨)只有我好说话,好相知些。(外)我如今将他冠带尽行剥去,发在大窖之中,不与他飮食;不要说是苏武,就是一块生铁,俺这里架起火来烧得软软儿的。(淨)有理。(外)叵耐苏君一汉臣。(淨)逼他降顺反生嗔。(外)纵然一命归阴府。(淨)依旧谁知假与眞?(外)丁灵王,他若不降,便怎麽?(淨)今日不降,自有明日。(外)明日不降呢?(淨)自有后日。(外)丁灵王,此事都在你身上。(各笑介)哈哈哈!(下)
丁灵王口吻灵便,两头哄骗,是个搞笑的角色。

看羊
(付上)
【字字双】一队羝羊壮又肥,尊贵。摇头摆尾自相随,托庇。便敎苏武去牧羝,呕气。直待羝羊生乳放回归,后世。
苏相有请。(生上)忽闻人唤语,未审有何因?你是何人?(付)苏相,好了。郞主道你是个忠义汉子,送你一队羝羊哩。(生)敢是送我回去的么?(付)你倒快活!这一队羝羊,敎你在此北海岸边牧养,直待羝羊生乳,放你回去。(生)羝羊是个雄羊,怎能个生乳?(付)俺郞主说西方怎能个日上?(生)不要胡说!北海岸边在那里?(付)随我来。你小心承値这羝羊,直待羝羊生乳放还乡。(下)(生)呀!你看北海岸边,这般光景,好不伤感人也!
【山坡羊】只见浪滔滔,无边无际;风淅淅,穿衣穿袂。急煎煎,败羣队几只乱羊;实丕丕,叫我难分理?命限危灾来,怎躱避?丧门纔脱离,又撞黄旛幷豹尾。思君,思君泪暗垂;思亲,思想萱亲两泪垂。
不觉神思困倦,不勉就此打睡片时。(外,小生上)(外)徒弟走吓。
【花严海会】朝游北海暮沧溟,曾见黄河几度清?道者若来相问訉,桥边黄石是吾名。
(小生)师父稽首。徒弟跟随师父云水多年,不曾问得师父:自古及今,忠臣烈士那几个?(外)你要问那几个?(小生)敢问师父豫让呑炭一事。(外)且听我道:
【雁儿落】那豫让不忘了国主恩。
(小生)程婴报寃为谁?(外)
程婴的能雪孤儿恨。
(小生)风飘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好个刺客!(外)
说甚么荆卿易水寒!
(小生)比着纪信何如?(外)
怎如那纪信能排难?
(小生)敢问投水的怎么?(外)
楚屈原投水在鱼腹,葬忠魂。
(小生)潮端现形的就是他?(外)
这的是伍子胥立马在潮端现。
(小生)忠臣不怕死,将士同心,那几个?(外)
田横有五百人在海岛皆能死。
(小生)做事不成,被人笑话的是谁?(外)
项羽有八千兵渡江东,曾无一骑还。
(小生)楚强汉弱,为何这等?(外)
那项羽沐猴而冠,怎敌得隆准与龙颜?
(小生)师父待学那个?(外)
咱心似云闲,又被那清风儿将咱引出了山。
(生)这里北海岸边,那有人声?不免叫一声救人吓!(小生)师父,北海岸边什么人叫苦?(外)这就是南汉使臣苏武被卫律谗言谮害,在此牧羊,和你上前去救他则个。𠰻!汉子,你是何方人氏?为何倒在此间?(生)
【山坡羊】咱是远迢迢南汉来的天使。
旣是使臣立志如
铁铮铮怀着不怕死的英气。
(外)看你怒轰轰恨着谁来?(生)
恶狠狠骂那叛臣的卫律,急煎煎断送我在无人地。
在此何干?(
他叫我牧守羝直待羝羊生乳始放回。
(外)衣衫饭食,靠谁周济?(生)
衣衫饭食两事浑无计,腹馁饥寒难度时。
你在此可想君么?(
思君,思君泪暗垂。
(外)可思亲么?(生)
思亲,思想萱亲两泪垂。
(外)咳!可怜!徒弟,我带得一丸辟谷灵丹在此,敎他不要嚼碎,吐津咽下去。(小生)吓!汉子,师父与你一丸药吃,不要嚼碎,吐津咽下去。(生吃介)(外)汉子,你吃了这药可有些精神力气么?(生)吃了这药,觉道有些精神力气了。(外)如此,你可挣起来。(生)挣不起。(外)在节竿儿上挣起来,徒弟,你扶他一扶。(小生)是。(生)多谢师父。(外)好说。(生)请问师父这药可有得卖么?(外)药是还有,不要你别的东西,你把手中那节竿儿换与你吃(生)宁甘饿死,怎肯失节?(外)果然是个忠臣烈士!汉子,你在此不济事,莫若跟随我去出家罢。(生)愿随师父出家。但不知仙观何处?(外)家乡不远,地理非遥,前面倒旗杆便是(小生)汉子,羊走了。(生回头看介,外,小生)游徧世间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下)(生)呀!好奇怪!这两个道人怎么不见了?呀!只见白鹤一双,腾空而去,莫非是神仙指引?前面是一所瓦房,如今变成土圹,不免上前看来。(杂扮二野人上,跳介)(生)呀!
【惜奴姣】瞥见惊疑,你是何人,辄敢露形相戏?急回避。休逞昏迷,无知,你是何姓何名?原是甚人家?居何处?羞耻,看两两向人前蹿跳,自相嗔喜。
【黑麻序】思之,莫是胡儿,为咱每特来弄些娇痴?向前行,再三询问详细。跷蹊咱每待向前,他每又去离。细思之,看他各各一似野人行止。
且住,若是野人,土圹中必有可食之物,且进去看来。妙吓!这圹中暖烘烘,多是可食之物,我苏武今番冻饿不死了。不免拜谢天地。
【锦衣香】谢老天,相怜悯;谢神明,相周庇:犹如堕落阴司,再回阳世。如今不怕肚中饥,温温圹中,且自栖迟。恨奸臣卫律,又怎知我每如是?感谢天和地,暂时舒气。宽心等待,再作区处。
【浆水令】野畜生,听我指挥,好相随,不得乱为。一人与我去牧羝,一人与我取食充饥。休违背,莫暂离。随我处置,相和气。违我令,违我令,定行打你。勤劳的,勤劳的,赏你酸梨。
【尾声】深谢神明提掇起,幸遇野人随我驱使。况得些草食充饥。
野性莫差迟,随我听指挥。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下)


牧羊记 遣妓

(净上)
【出队子】敎人呕气,恨只恨苏君不见机!好人不做,倒做撒罕儿,美食不餐忍肚饥。你道惺惺,我道你痴。
心事未平空宴乐,除非降顺事方休。俺只为苏武不肯降顺,费了多少心机;前日着李陵到望乡台治酒张筵,劝他降顺。他宁甘饿死,决不失节,那李陵惶恐而回。我如今又寻思一计,想那苏武孤眠独宿已久,必思女色,不免着一绝色的女子前去陪奉枕席;若得收留,以作降顺之计。小番那里?(末上)来了。听得大王叫,慌忙走来到。大王有何分付?(净)差你到受降城中去唤一个上等的行首来,我在这里立等。(末)晓得。(净下)(末)转过沙漠地,来到受降城。此间已是。呔!龟子。(丑上)来哉,来哉。诸般生意好做,唯有亡八难当。金山脚下是家乡,驮石碑是我的本行。吓嗄,是个将爷。弗是节里来㖸?(末)呔!我是丁大王差来的。(丑)呸出来!我道是要节规个了,倒是叫生意个。这个将爷有𠍽话说了?(末)你家阿有上等的行首?(丑)有,有介一个斩货拉里,叫做张姣。(末)唤出来,待我看看可去得?(丑)噢,等我叫俚出来。囡儿拉厾啰里?快点走出来。(贴上)来了。
【清江引】奴家待客方纔了,只听得爹爹叫,忙把绣鞋兜,钮扣牢拴着。轻梳淡妆把蛾眉扫。
爹爹万福。(丑)罢哉,罢哉。丁大王厾差介一个作出将爷拉里,见子俚。(贴)是。将爷万福。(末)这就是你的女儿麽?(丑)正是。阿好?(末)好!就同我去。(丑)阿要琵琶弦子个?(末)我那里都有。(丑)介嘿就走。(末)行行去去。(丑)去去行行。(末)住着。大王有请。(淨上)行首有了麽?(末)唤到了。(淨)先着那龟子进来。(末)吓。呔!龟子,大王唤你进去。小心些吓。(丑)阿呀,捣㕶厾娘个屎连头,好高门槛!眞正乌车爬门槛,只看此一跌哉。(跳进爬介)
(淨)什麽东西?(丑)此物。(淨)什麽此物?(丑)桥头巷口牆头上写厾个撒尿者,此物也。(末)啓大王,是乌龟。(淨)这厮巧言!(丑)直道。(淨)你家有几个行首?(丑)只有一个。(淨)还是亲生的,还是倒包的?(丑)是我亲卵里𣬿出来的。(淨)叫什麽名字?(丑)名唤张姣。个星人欢喜俚,纔叫俚张小妹。(淨)唤进来。(丑)吓。我个儿子,一个蟞虱大王拉厾,进去见了。(贴)是。大王在上,张姣叩头。(淨)抬起头来。(贴抬头,淨笑介)哈,哈,哈!(丑)哈,哈,哈!(末)呔!(淨)起来。你是那里人?(贴)南方人氏。(淨)到了几时了?(贴)两个月了。(淨)𠰻!到了两月怎麽不来见我?(贴)大王的衙门大,不敢进见。(淨)我的衙门大,难道是吃人的?(丑)大王的衙门大,不吃人;我们女儿的衙门小嚎。(末)什麽?(丑)倒会咬人个。(末)呣!
(淨)张姣,我唤你非为别事,只因南汉使臣苏武在此已久,想他孤眠独宿,必思女色,着你扮做良家女子到那里,姣声嫩语,陪奉枕席。他若可收留,可就中取事,以为降顺俺们之计。倘得成事,囘来重重有赏。(贴)张姣啓上大王:那苏相是个忠臣义士,不贪女色,难以近他。(丑)去弗得个。(淨)𠰻!你不肯去?小番,把龟子砍了!(末)吓!(丑缩颈介)阿呀!儿子!救救㕶厾个爷吓!(贴)张姣愿去。(淨)饶了。(末)龟子伸出头来。(丑)弗出来哉,过子惊蛰出来厾。(末)呔!(丑)我缩子头看㕶囉里下刀吓?(淨)张姣,
【玉山頽】看你千娇百媚,〔不要说是苏武独宿孤眠,〕见了你,岂不欢颐?须当下礼,陪枕席,小心伏侍。(丑)〔大王,〕若得他心肯,是我运通时,千金赏赐便关支。(贴)
【前腔】娼门为妓,恐他行不怕吝鄙;若是他撞入门来,勾引他,怎生脱离?蒙王差遣,当宛转小心陪侍。(丑)〔大王,〕若得他心肯,是我运通时,千金赏赐便欢娱。
(淨)明日须当到海隅。(贴)大王严命怎生违?(淨)正是得他心肯日。(贴)果然是我运通时。(淨)张姣。(贴)有。(淨)你今日住在我府中,明日着人送你到北海岸边去便了。小番。(末)有。(淨)拨一所官房与龟子居住,先赏他十两银子,成事回来,再赏二十两。(丑)多谢大王。(淨)张姣随我进来。(淨下)(丑扯贴介)囡儿住厾,草纸拉里。(贴)啐!(下)(丑)哪,哪,要紧嘿事,那弗要个?(末)龟子,好造化!俺大王爷喜欢你女儿,赏你房子,又赏你银子。(丑笑介)我的作出将爷,大王赏了我银子,我有子本钱哉,搭㕶合伙计做生意哉㖸。(末)做什麽生意?(丑)讨两个丫头开门头哉那。(末)呔!放屁!(下)(丑)阿呀!好快活!(唱介)
若得他心肯,是我运通时。千金赏赐便关支。(浑下)
大漠孤旷,无城无市,妓女何以为业?或胡人有虏女俘为营妓,如后来倭寇之慰安妇。故《遣妓》一出实为荒唐儿戏。然而,苏武遣妓事无,纳胡妇生子则确有其事,且为正史所记,其事亦招其后代同姓名人笔下谐谑。

《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
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一·修养·养生难在去欲》
    昨日太守杨君彩、通判张公规邀馀出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馀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馀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望乡


《牧羊记》折子戏,后来演出频繁者,首推《望乡》,盖因小生唱得好听。此与《寄子》俱为小生、老生对手戏,《望乡》小生戏份多些,《寄子》则老生略吃重。戏剧张力也俱在去留、忠孝选择之间。

(生上)
【引】凝望眼,极目关山遥远。思想君亲肠寸断,怎消忠孝怨?回首羝羊散乱,与两个野人为伴。试把节旄来一看,表我君亲面。

《望乡》【引】回首羝羊散乱,与两个野人为伴。”“两个野人倒不是泛指戏说,史实确有:一是苏所娶胡妇,一是胡妇所生子苏通国。接唱无亲无眷又无邻,估计老人家胡天胡地待得太久,且有了胡妇胡子,不免会胡说了。至于又接那李将军为人最贤,怎肯与外国为姻眷?一句,更是老老自扇耳光了。

海水无边无际,沙场无极无垠。无亲无眷又无邻,况又无家可奔。日里无衣无食,夜间无被无衾。又无历日记时辰,不知春夏来,那识秋冬尽?

【忒忒令】我只得告天,天苦怜;望天,天与人做个方便!怎把我英雄来困?到不如那楚屈原:他抱忠魂葬鱼腹,也落得个话传!

哟哟哟,呸!我又差了!那楚屈原因谏楚怀王不从,自投汨罗江而死。我苏武受汉朝三世厚恩,言听计从,没来由比他则甚!且住,前日有一渔父来说,有汉将李陵为我而来,也被胡人拿住。后来单于又招他为壻,未知眞否。咳!岂有此理?

《望乡》我苏武受汉朝三世厚恩云云,此亦古人熟话套子一例,曹阿瞒亦作此语。只是此自己言之,颇有异义:三世厚恩,是指苏氏爷父子三世耶?或为汉帝武昭宣三世耶?若为后者,苏武岂不有先见之明?

那李将军为人最贤,怎肯与外国为姻眷?

我想这节事非为别人之故,𠲔

多因是卫律那逆贼哄他为不善。

且住,若是李陵在此,也该来看我纔是。为何不来呢?是了,是了。

莫不是害羞惭,为降胡,难相见。因此上,不来到海边?(内喊介)
【沉醉东风】我见,见一簇人马闹喧。〔吓,是了!〕莫不是卫律又来相劝?〔他若来时呵,〕我拚一命丧黄泉,誓无他怨!早难道意回心转!为君守节,为亲保全,何曾为一身上苟延?
(四小军引小生上)
【前腔】苏子卿别来数年,受尽了艰辛万千。遥望草庐边,见一人寒贱,免不得上前相见。(合)为君守节,为亲保全,何曾为一身上苟延!

回避了。(众下)(小生)哥哥在那里?(生)兄弟在那里?(合)

【哭相思】怎知今日重相见?这寃苦向谁分辨!

(生)兄弟,你这般打扮,莫非走差了路头么?(小生)哥哥,一言难尽!(生)坐了讲。(小生)哥哥听禀。(生)。(小生)
【园林好】从别后,朝廷与兵五千。

(生)与你五千人马做什么?(小生)

到沙漠,与哥哥报寃。

(生)生受你。(小生)

不想道一身落殿。

(生)如此说,你输了吓?(小生)

羞惭脸,怎生言?说将起,泪涟涟!

(生)那单于怎么样待你?(小生)

【前腔】那单于惜才重贤。

(生)惜才重贤,敢是封了你什么官职了?(小生)

赐咱官,委托将权。

(生)看待如何?(小生)

每日里开筵设宴。

(生)闻得招你为壻可有此事否?(小生)

将花艳女,绾良缘因此上,被利名牵。

(生)呀呸!你在此享荣华,受富贵,竟不想朝廷了么?(小生)哥哥吓!

【江儿水】不想朝廷怒,将咱祖冡迁。

(生)你的儿女也不顾了?(小生)

满门儿女遭刑宪!

你竟不想回去了么?(小生

望巴巴,有眼无由见;哭啼啼,血泪空如霰!

(生)哭也无用。(小生)

敎我如何回转?

(生)你平昔孝义忠心那里去了?(小生)

把孝义忠,因此上,将刀割断!

今日到此何干?(小生

【前腔】闻说哥哥在,李陵常挂牵。

(生)旣然牵挂,何不早来见我?(小生)

几回要见无由见。

(生)要见何难?(小生)

雁门关阻隔平生愿。

(生)今日来做什么?(小生)

请哥哥到望乡台,聊叙别离叹。

去做什么?(小生

到那里畅飮,何妨消遣?

我不去。小生

休得推辞。看李陵平昔交情之面。

(生)这是我断然不去的。(小生)

【园林好】及后两支【江儿水】曲,为《望乡》著名唱段,清唱好听,若为演剧,两人唱白相续递,问答照应更有趣味。只是李陵形象介于忠奸之间,分寸掌握诚非易事,仅从现有影音资料看,各家阐释南望家乡,其实也同西望长安矣。

【川拨掉】休执恋,请前行,莫久延。论兴衰贵贱,由天;论兴衰贵贱,由天。叹沧海与桑田,几翻变迁。把离愁且放寛。(生)这离愁怎放寛?我身似秋霜难苟延!我的忠心,铁石样坚!

(小生)请哥哥放下节旄。(生)李陵,

若要我折节延年,若要我折节延年,〔也罢,〕拚一命死在眼前!(合)把离愁且放寛。这离愁怎放寛?(生)
【尾声】形孤影只谁为伴?忍饿躭饥北海边。(小生)谁与我兄解倒悬?

哥哥,小弟此来,非为别事;只为受降城外新筑一台,名曰望乡台,请哥哥到彼望南一拜,以表哥哥忠臣孝子之心。(生)旣然如此,何不早说?若敎我干别的事,我断然不去;若叫我拜望家乡,怎么不去?(小生)如此,哥哥请。(生)客邸思乡切,家乡未得归。(小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台。看酒。(丑持酒上)(小生)

【画眉序】同上望乡台,翠幙 张玳筵开。幸相逢知己,共倒金罍。台下列珠履瑶簪,座间拥姣娥粉黛。(合)这杯满飮休辞醉。何妨暂展愁眉?(生)
【前腔】鲰生愧不才,历尽艰辛受狼狈。对樽前欢笑。自觉含哀。
吓,李陵,你叫我拜望家乡,但不知在那一带?(小生)望南一带就是。(生)吓!望南一带就是么?(小生)正是。(生)吓!你看,云山满目,烟树模糊,这一带就是我的家乡了。阿呀!我那圣上吓!

念圣主,

㕶,李陵,你在那里做什么?(小生)随哥哥拜望家乡。(生)吓!你旣降顺在此,那一搭就不是你的家乡了。谁要你拜!谁要你拜!好没廉耻!我那圣上吓!

念圣主,阊阖忧怀。〔呵哟!我那亲娘吓!〕叹慈母,倚门凝待。(合)这杯满飮休辞醉。何妨暂展愁眉?(净引众侍女上,合)
【神伏儿】悬丝傀儡,妆模作样,前行后随,大家高声唱采,齐声唱采。活脱似神仙降临凡界。齐看取,好诙谐;齐看取,好诙谐!

(众)小番把酥。(小生)那里差来的?(众)丁大王差来承应的。(小生)如此,小心承应。(二旦)是。

【回回曲】高高山上一庙堂,姑嫂两个去烧香:嫂子烧香求男女,小姑烧香早招郞。(生)
【滴溜子】𠳶!〕我思量起,思量起,

(净向旦介)他在那里思量你哩。(生)

倦容怎抬思量起思量起

(净向贴介)又思量你。(生)

闷怀怎解?最苦一身飘败。君亲未报答,逆天罪大,怎禁得汪汪珠泪盈腮!(众合)
【鲍老催】劝君放怀,不必怨嗟时运乖。常言否极当泰来,枯木逢春花再开。郞飮酒,高歌唱,休憔悴。人生难逃百年外,无常到来空反悔。请放下腰间带,请放下腰间带。红日正升,皓月又埋,明里去,暗里来,暗把朱颜改。劝君了却相思债,新愁旧恨多宁耐。顺造物,安排在。

(生)𠳶!(众)耶步,耶步。(下)(生)

耶步何意?殊不可解,或古典舞蹈中有大耶步舞式,其此之谓也?

【尾声】离情万种愁无奈,又被伶人恼乱怀。怎遣得愁山幷闷海!

(小生)哥哥,小弟有言告禀。(生)讲!(小生)怀忠守节,虽义士之纲常;应变随机,乃达人之权度。单于这等看待,哥哥当以折节奉承,岂可待兔守株?何必胶柱鼓瑟?(生)背义忘恩,实人臣之共耻;去顺効逆,岂义士之所为?我苏武受汉朝三世厚恩,岂肯食胡地一粒之粟?顾兹陋质,眞如撮土之微;念及国恩,不减太山之重。我宁甘饿死,决不贪生!(小生)陵闻臣与君以义合,子与亲以孝先。汉天子春秋高迈,臣或无罪而见杀。太夫人光景暮矣;卿妇必易志而他归;独有汝弟存亡未可审也。今哥哥空死穷荒之地,朝廷怎知义士之心?请自思之,无遗后悔。(生)臣之与君,亦犹父子之同道;忠之与孝,岂可存亡而易心?朝廷未通音信,老母未知生死,忠孝实难两忘。(小生)哥哥,此非小弟之故,单于闻陵与哥哥交厚,故使来说。不想哥哥:

【铧锹儿】受尽了千磨百灭,一点丹心似铁。我欲待劝哥哥降顺,敎我有口难说。思量起,恁忠洁,好一似严霜皓月!

这等看来,李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不可容也!

我自叹嗟,徒意切。这羞惭满面,悄地偷弹泪血!(生)
【前腔】〔李陵,〕为人臣子,当为君亲守节。我若是见义忘恩,肯与那盗贼无别?〔李陵,〕你敎我去顺他邦,我宁甘殒绝。我的意已决,和你从此别!

李陵,我和你相交半世,岂不晓得我的性儿么?

我若贪图荣贵,怎肯餐毡啮雪!

(小生)小弟告别了,哥哥请自保重。你铁石心肠不改移,含悲洒泪枉嗟吁。(生)片赤心难尽说,哪!空中惟有老天知。李陵,你今后休来看我!(小生)自然还要来看哥哥。(生)吓!你若再来,我就一剑砍为两段。没廉耻!还不走!亏你羞也不羞!(生下)(小生)咳!羞死我也!(下)

斑固《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
  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后陵、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语未卒,卫律还,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大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荒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

《李陵答苏武书》(《文选》卷第四十一,又见《古文观止》卷六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鞲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常以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馀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句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切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葅醢,鼂错受戮,周、魏见辜;其馀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葢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吿雁
(生上)
【引】仗节羝羊北海隅,天困男儿,谁拯男儿?绿云青𩬆已成丝,辜负年时,虚度年时。
苏武在沙漠,卧起持汉节;节旄已落尽,忠心坚似铁。渴飮月窟水,饥餐天上雪。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君亲不可忘,相思泪成血。只见淅零零风飘败叶,黑黯黯尘滚荒郊,悲切切猿蹄鹤泪,凄惨惨鬼哭神号:对此凄凉景状,好生伤感人也!
【宜春令】西风起,云乱飞,搅动人伤秋意儿。
(内雁叫介)呀!
见一只失羣孤雁,向我哀鸣声嘹呖。
我苏武自到此地,不曾寄封音书回去,料想朝廷也不知我存亡下落。想古人曾托鲤鱼寄书,难道这雁儿偏就寄不得书?
这衡阳雁正往南飞,肯将咱一封书寄?这飞禽,看他摇头摆尾,已知人意。
阿呀!雁儿吓雁儿!
【前腔】你若知人意,我就说与恁。这寃屈,自有天知地知。十九载艰辛历尽,今日相逢,必有重归计。若天敎你来周济,好相随,不得疑忌。〔呀!〕奇异,闻呼卽至。我就写封书仗伊传递。
且喜雁儿已下,不免写起书来;只是一件,这个所在,怎得文房四宝?
【大圣乐】好敎人无计施为。〔吓!有了!〕只得裂衣服权当纸。
纸便有了,怎得笔来呢?吓!
我待将草梗轻磨锯。
纸笔都有了,只是没有墨,将什么来写?也罢!
我只得刺,
阿呀!亲娘吓!
刺血写因依。
呀!你看我的眼泪都成了血了。
看泪珠滴下相和血,那些个血泪相和色更绯。若得书至,也不枉了这场疼痛,这般心机。
书已写完,不免系在雁足之上。且住,此书若到御前圣目观看,非同容易。不免跪读一遍。
【下山虎】微臣苏武刺血陈情:一自离朝后,投入边庭;不想卫律奸臣,便来强挺。苦逼我归降,不从顺。无可奈,自思忖,待引刀锋一命殒。因此单于怒发,入于陷穽,啮雪餐毡,苟延此生。
【亭前柳】北海牧羊羣羝乳放回程。充饥皆草子,相亲是猩猩吿天天不应。好伤情,怎禁得两泪盈盈!
【蛮牌令】持节守忠贞,回首影随身;因循十九载,并不改忠心。曩闻得先王早崩,泣血泪,效死无能思仁主怀圣明,鉴取微臣激切,无任屏营。
且喜一字不差不免系在雁足之上。雁儿吓!
【一盆花】仗你一封达听,望天朝金阙旺气腾腾。月冷权栖蓼花汀,天寒暂宿无人境。你翅儿又轻眼儿又明,须把我音书达上,更莫留停。
【胜葫芦】翩翩去也渐无影,料克日到京城。若还达上传宣命,差兵遣将,须有日还朝贺升平。
【尾】贺升平,边疆静,丹书竹帛定留名。〔雁儿吓!〕望你坚心达汉庭。
雁儿已去,不觉神思困倦,且到圹中少睡片时。但愿应时还得见,果然胜似岳阳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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