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陛云<诗境浅说>选录附格律试析》(一)
【序言】(节录)
与《唐诗三百首》等书比较,《诗境浅说》不仅在选诗上能自成体系,而且与陈婉俊《唐诗三百首补注》也大不相同。陈书只作注,不谈诗的“义蕴之深,诗境之妙”。《诗境浅说》因为是专论唐律、唐绝作法的,所以将精力全部倾注在分析每首唐诗、每副名联的“声调、格律、意义及句法、字法”乃至其“诗境之妙”上,故予人启迪尤深。作者是诗词名家,深知创作甘苦,加以对唐诗有全面而深入的探索,所以每每能用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语言,揭示出每诗、每联的诗情画意来。如书中论杜甫《旅夜书怀》说:
……
好诗后配以韵味无穷的美文,令读《诗境浅说》的人不仅能得到写诗的门径,而且也能获得美感的享受,这就是本书成功之处。
【自序】
丙子夏日,孙儿女自学堂暑假归,欲学为诗。余就习诵之唐诗三百首,先取五言律,为日讲一诗。凡声调格律意义及句法字法,剖析言之,俾略知径途,经月积成一卷。老友章君式之见之,喜其便于初学,为署端曰“诗境浅说”。忆弱冠学诗,先祖曲园公训之曰:学古人诗,宜求其意义,勿猎其浮词,徒作门面语。余铭座勿谖。若云尚论古人,则余未敢也。德清俞陛云识。
【附:格律体例】
本篇格律基本平仄谱为五绝,体例如下:
甲句:仄仄平平仄
乙句:平平仄仄平
丙句:平平平仄仄
丁句:仄仄仄平平
以此基本谱式推导:
甲句为起句则为a式(甲乙丙丁),
丙句为起句则为b式(丙丁甲乙),
丁句为起句则为c式(丁乙丙丁),
乙句为起句则为d式(乙丁甲乙)。
五律、七绝、七律皆由此生发。
【诗境浅说甲编】
《送杜少甫之任蜀川》—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1.用韵:上平十一真。 仄起入韵式,顺格。
2.平仄:仄起入韵式,顺格。c+a。“歧”拗“在”救。
3.对仗:颔联不入对;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首句言所居之地,次言送友所往之处。先将本题叙明。以下六句,皆送友之词,一气贯注,如娓娓清谈,极行云流水之妙。大凡作律诗,忌支节横断。唐人律诗,无不气脉流通,此诗尤显。作七律亦然。后半首言得一知己,则千里同心,何须伤别。推进一层,不作寻常离别语。故三四句言送别而况同是宦游,极堪伤感,正以反逼下文,乃开合顿挫之法也。
《在狱咏蝉》—骆宾王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1.用韵:下平十二侵。 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仄起不入韵式。a+a。“高”拗“信”救。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起句言狱中闻蝉,题之本位也。三四句由蝉说到己身,层次井然。而玄鬓白头,于句法流转中,兼工琢句。五句言蝉因露重而沾翅难飞,犹己之以谗深而含冤莫白。六句言蝉因风多而响易沉,犹己之以毁积而辞不达。末二句慨然说明借蝉喻己之意。此诗取譬最为明切。大凡咏物诗,或见物兴感,或借物自况,或借物寓意,方有题外之味,不拘拘迹相,《诗经》兴赋比三体中之比体也。
咏物用典能贴切固佳,能用典切题而兼有意则尤佳。昔人诗《过贾谊宅》云:“寒林空见日斜时。用庚子鹏鸟事。”《隋宫》云:“终古垂杨有暮鸦。用隋堤栽柳事。”《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用崔护重来事及《桃花源记》。雅切而又活泼。咏物数典者,可以此类推。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杜审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1.用韵:上平十一真。 仄起入韵式,顺格。
2.平仄:仄起入韵式,顺格。c+a。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首二句言与友皆在客中逢春,非在故乡,故因物候而惊心也。中四句赋“早春游望”四字。云霞句写早之景,梅柳句写春之景。五六句,一写在陆而闻者,因春至而时鸟变声;一写在水而见者,因春至而渚出水。一年容易,又值春光,正乡心撩乱之际,况闻陆丞之歌诗,声音感人,不觉归思沾巾矣。此诗为游览之体,实写当时景物。而中四句,“出”字“渡”字“催”字“转”字,用字之妙,可谓诗眼。春光自江南而北,用“渡”字尤精确。
《题破山寺后禅院》—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1.用韵:下平十二侵。 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仄起不入韵式。b+b。
3.对仗:颔联对仗不工、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为游破山寺后院而作。为寺中深静处,故首二句点题外,以下六句,愈转愈静。三四句在诗律亦可不作对语。由幽径至禅房深处,惟有鸟声潭影耳。鸟多山栖,而写鸟性用一“悦”字;水令人远,而写人心用一“空”字。名句遂传千古。末句惟闻钟磬,所谓静中之动,弥见其静也。
破山寺即常熟兴福寺,米襄阳所书诗碣,尚在禅堂,“照高林”作“明高林”。此诗“悦”字“空”字,其平仄不用谐律,则作“明”字为佳。余两游此寺,在空心亭凭阑小憩,山容鸟语,不异当年。洵千载名蓝也。
渡荆门送别—李白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1.用韵:下平十一尤。 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仄起不入韵式。a+a。“乡”拗“故”救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太白天才超绝,用笔若风樯阵马,一片神行。姑取三首为读者告,亦窥豹一斑也。此诗首二句言送客之地,中二联写荆门空阔之景,惟收句见送别本意,图穷匕首见,一语到题。昔人诗文,每有此格。次联气象壮阔,楚蜀山脉,至荆州始断;大江自万山中来,至此千里平原,江流初纵。故山随野尽,在荆门最切。四句虽江行皆见之景,而壮健与上句相埒。后顾则群山渐远,前望则一片混茫也。五六句写江中所见,以天镜喻月之光明,以海楼喻云之奇特。惟江天高旷,故所见如此。若在院宇中观云月,无此状也。末二句叙别意,言客踪所至,江水与之俱远,送行者心亦随之矣。近人凌霄诗:离情从此如春水,随着扁舟日夜生。意境与此略同,但李诗以简括出之,凌诗虽蕴藉多姿,而较弱矣。
听蜀僧濬弹琴—李白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1.用韵:上平二冬。 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仄起不入韵式。a+b。“绿”拗“峨”救;“挥”拗“一”救。
3.对仗:颔联不对仗、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诗前半首,质言之,惟蜀僧为弹琴一语耳。学作诗者,仅此一语,欲化作四句好诗,几不知从何下笔。试观其起句,言蜀僧抱古琴,自峨眉而下,已有“入门下马气如虹”之概。紧接三四句,如河出龙门,一泻千里。以松涛喻琴声之清越,以万壑松喻琴声之宏远,句法动荡有势。五句言琴之高妙,闻者如流水洗心,乃赋听琴之正面。六句以霜钟喻琴,同此清回,不以俗物为譬,乃赋听琴之尾声。收句听琴心醉,不觉山暮云深,如闻韶忘肉味矣。
《春望》—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1.用韵:下平十二侵。 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仄起不入韵式。a+a。
3.对仗:首联、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起笔即写出春望伤乱大意。时经安史之变,州郡残破,惟剩水残山,依然在目。次句言春到城中,人事萧条,而草木无知,依然欣欣向荣。烟户寥落,益见草木深茂也。三四句言春望所见闻:春日好花悦目,而感时者见之,翻为溅泪;鸣鸟悦耳,而恨别者听之,只觉惊心。五六句更从远望,则烽火连绵,经三月而未息。家书句尤脍炙人口,望而不至,难得等于万金。在极无聊赖之时,搔首踌躇,顿觉萧疏短发,几不胜簪。于怀人伤乱之余,更嗟衰老,愈足悲矣。
《月夜忆舍弟》—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四句式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1.用韵:下平八庚。 仄起入韵式,顺格。
2.平仄:c+a。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诗言兵后荒凉之夜,中野无人,戍鼓沉沉而外,惟闻长空一雁哀鸣耳。三句言空园白露,今夕又入新秋,身在他方,但有举头月色,与故乡共此光明。后四句可分数层之意:有弟而分散,一也;诸弟而皆分散,二也;分散而皆无家,三也;生死皆不可问,四也;欲探消息,惟有寄书,五也;奈书长不达,六也。结句言何况干戈未息,则音书断绝,而生死愈不可知,将心曲折写出,而行间字里,仍浩气流行也。
《旅夜书怀》—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1.用韵:下平十一尤。 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a+a。
3.对仗:首联、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与李白之《夜泊牛渚》,同一临江书感。一则写高旷之意,一则写身世之感,皆气象干云,所谓李杜文章,光焰万丈也。首叙江上旅夜,先言泊舟之地,次及泊舟之人,而寥寂之景,已可想见。三四言江干远眺,句极雄挺,与李白之“山随平野尽”二句,大致相似,而状以“垂”“涌”二字,则意境全换。盖野阔则天幕四低,用一“垂”字,见繁星之直垂天尽处,用一“涌”字,见高浪驾空,挟月光而起伏。炼字精警无匹。以下皆书怀之句,言虽善文章,名不加显,况兼老病,官且应休。则声誉功名,两无所得。飘泊一身,直与江上沙鸥相等,宜怀抱难堪矣。沙鸥句兼有超旷之意,言身在天地间,如沙鸥飘然,一无系恋。吴梅村诗“放怀天地本浮鸥”,即用此意也。
登岳阳楼—杜甫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1.用韵:下平十一尤。 平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b+b。
3.对仗:首联、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题宏大,读者试思如何起笔。少陵即从本题直说,昔闻洞庭之名,今登楼亲见之,开门见山。用对句起,雄厚有力。三句言洞庭为东南大泽,湖以南为楚地,北接大江,东下皆吴境,吴楚由此坼分。四句言巨浸接天,周环八百里。登楼四顾,似天地皆为浮动。二句包举洞庭气概。“坼”、“浮”二字,精炼而确。五六句写登临之感,乱离身世。亲朋片札难通,而己则江湖孤棹,老病侵寻。况关山北望,戎马生郊,但有凭阑雪涕耳。
《过香积寺》—王维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1.用韵:上平二冬。 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b+b。 “危”拗“咽”救。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前录李杜诗,有磊落英多之气。以下录王孟诗,皆清微淡远之音。天风海涛,一变而为吹花嚼蕊。作诗者心境不同,诗格随之而异,各臻其妙也。此诗写赴寺道中山景,在题前盘绕。先言行云峰数里,尚未到寺。三四句言此数里中,古木夹道,寂无人迹,惟闻钟声出林霭间,而不知闻根在何处,有天际清都之想。与常建之“惟闻钟磬音”,同一静趣。五句言山泉遇危石阻之,乃吞吐盘薄而下,以“咽”字状之。六句言烈日当空,而万松浓荫,但觉清凉,以“冷”字状之。非特善写物状,兼写山中闻见,清绝尘寰。末句归到山寺,言龙归潭静,见禅理高深也。常建过破山寺,咏寺中静趣,此咏寺外幽景,皆不从本寺落笔。游山寺者,可知所着想矣。
过故人庄—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1.用韵:下平六麻。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b+b。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诗写田家闲适之境,诵之觉九衢车马,尘起污人矣。旧雨相招,鸡黍即田家之盛馔。通首皆纪实事,以韵语写其真趣。三四句言近树则四面合围,远岫则一行斜抱,乃庄外之景。余昔年行役数千里,每于平畴浩莽中,遥见绿树成丛,其中必有村屋,知三句“合”字之妙。五六句言场圃即在门前,桑麻皆资谈助,乃庄中之事。更留后约,同赏菊花,益见雅人深致,涤尽尘襟也。先祖诗集首篇《兰陵菊花歌》有句云:“谁人解赏花真面,此花不如城外好。”盖花入城中,栽以瓷盆,闭诸华屋,全失篱边之天趣矣。
《留别王维》—孟浩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1.用韵:上平五微。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a+a。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诗因仕宦未成,乃谋归计,临歧别友,不尽低徊。全首诗清空旋折,如闻长亭话别之声。首二句意谓每日惘惘而出,寂寂而归,一无成就,留此何为。三句以芳草喻田野,言不如归去。四句言去此他无所恋,所惜者与故人别耳。五六句承上言之,京华冠盖,知我者惟有故人。结句谓归老田园,此后寂寥谁语,但有闭门,流水高山,牙琴罢鼓矣。襄阳怀才不遇,拂袖而行。若渊明之诗,则委心去留,绝无愤世语也。
《早寒有怀》—孟浩然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1.用韵:上平十四寒。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a+a。
3.对仗:颔联失对、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起句飘空而来,非特得势,且情韵悠然,既以江风落木,写出早寒;三四句即说到怀乡,随笔写来,自成对偶,句法生动。五六句言久在客中,望江上片帆,远入天际,是我还乡之路。与温飞卿之“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相似。同是临江怅望,一则羡他人之归帆,一则望来舟而不至也。末句从早寒说到漫漫永夕,则竟日之低徊不置,自在言外。
(题目中有“早寒”,末句遥对,亦是点题)
《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寺即陈将吴明彻战场》—刘长卿
古台摇落后,秋入望乡心。
野寺来人少,云峰隔水深。
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
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
1.用韵:下平十二侵。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b+b。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首句言荒台凭眺,秋士多悲,叙明作诗本意。三句言野寺游踪罕至,佳处不在寺中,宜于远眺。四句乃赋远景,见隔岸云白峰青,层层掩映,可知山之深远。五句写怀古之意,残营废垒,凭吊无人,惟有一抹斜阳,依依留照。用一“依”字,觉无情而有情也。六句言平林叶脱,时闻磬声,用一“满”字,正以状秋林之空。此二句试曼声诵之,不仅善写荒寒之意,且神韵绝佳。末句归到吊吴公战场。六代英雄,都被浪花淘尽,惟词客怜君耳。
《饯别王十一南游》—刘长卿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
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1.用韵:上平十一真。平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b+b。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诗与前所录二首,皆刘随州之作。一为登吴公台,临广武之战场,摩挲折戟;一为赠李中丞,惜蓝田之废将,太息藏弓;此则通首皆别友之意,觉离思深情,盎然纸上。同出一人手笔,各极其致。可见学诗者一题到手,必审题珠所在。非但各有面目,须各有精神,能发挥尽致,而藻不妄抒,方是佳构也。诗为别后所作。首句即言遥望行人,已在烟水空之际。次句写别意。诗人送别,每用“泪”字。但知己之泪,未肯轻为人弹。此诗情谊深挚,挥手沾巾,当非泛语。三句言行人已至飞鸟没处,而犹为凝望,与东坡送子由诗“但见乌帽出复没”,同一至情。四句言别后更谁相伴,但有青山一抹,依依向人。曲终人远,江上峰青,宜怀抱难堪矣。五六句言友所往,由江而湖,愈行愈远。末谓送君者尚临崖未返,秋水花,对芳洲而伫立,此时愁思,见者无人,惟有溯流风而独写耳。
《寻南溪常道士》—刘长卿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
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
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1.用韵:上平十三元。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a+a。。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诗为寻道士而作。开首即说到“寻”字,山径苔痕,遍留屐齿,非定是道士之屐痕,已将“寻”字写足。三句言溪涧无人,白云凝然,若为之依留不去。见渚之静也。四句言岩扉长闭,碧草当门,有“绿满窗前草不除”之意。五六句言其所居在水源尽处,随山曲折而前,松阴雨后,苍翠欲滴。此时已至道观矣。七句花与禅本不相涉,而连合言之,便有妙悟。收句意谓朋友存临,但须会意;溪花相对,莫逆于心,宁在辞费耶?
《淮上喜会梁州故人》—韦应物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对秋山。
1.用韵:上平十五删。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a+a。。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诗以言性情。唐贤最重友谊,于赠别寄怀,及喜晤故人之作,屡见篇章。叔牙知我,生平能有几人?宜其语长心郑重也。此诗言当日同客楚江,少年气盛,放歌纵酒,不醉无归,是何等豪气。乃浮云踪迹,各走东西,抡指光阴,瞬逾十载。叹羁泊之无常,讶年光之迅逝,句法于蕴藉中见悲凉之意。五六句谓重拾堕欢,虽笑语风情,不殊曩日,而须鬓加苍,谁识为当时两年少耶?末句意谓青紫被体,尚且不如还乡,何为留滞天涯,使淮上秋山,移文腾笑也。《三百首》所选五律,尚有李益、司空曙二诗,与此作意境格局皆相似。李诗: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司空诗: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情文相生,与韦诗同一真挚,令人增朋友之重,知声利驰逐之场,无君子交也。作投赠诗者,贵有真意相感,乃见交情,勿徒工藻饰。
赋得暮雨送李曹—韦应物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1.用韵:上平四支。仄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b+b。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诗用赋得体,唐人集中每见之,近代沿为应制诗定例。得某字五言八韵,即五言排律也。此诗以题为暮雨,前六句皆赋雨,惟末句送友,而以泪丝比雨丝,仍关合雨意。首二句,一嵌“雨”字,一嵌“暮”字,将诗题点明。三四言帆来鸟去,皆在雨中。以“重”字“迟”字,状雨之沾湿。以“漠漠”“冥冥”,描写雨中虚神。五六言远望海门,因雨而不见;近看浦树,因雨而含滋。收笔归到送李曹,泪点雨丝,同沾襟上,表无限别情也。
作诗如用重叠形况字,以酷肖而善体虚神为要。唐诗中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因其流传习见,读者每随口滑过。其实所用叠字,精当不移。他若“落日亭亭向客低,烟渚沉沉浴鹭飞”,唐诗此类甚多,皆形况字之圭臬。《诗经》中“萧萧马鸣,悠悠旗旌”,“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已作先河之导矣。高达夫集中,有《赋得征马嘶送友赴朔方》诗云:征马向边州,萧萧嘶未休。思深长带别,声断为兼秋。歧路风将远,关山月共愁。赠君从此去,何日大刀头。与韦诗体格相似。韦诗因雨中送友,故赋得暮雨。高诗送友赴朔方,故赋得征马。皆于结句始说明送别。惟韦诗前六句皆赋“雨”字,高诗则中四句皆征马与送友,两面夹写,有手挥目送之妙。
《阙题》—刘脊虚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流水对)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影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1.用韵:下平七阳。平起不入韵式,偏格。第二句为丁式句,第三字须是仄声。“青”字为平声,此句犯“三平调”。第七句为甲式句犯“三仄尾”。
2.平仄:b+b。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唐人阙之诗,或托兴,或寓言,意本翻空,事非征实,在读者默喻之。此诗写山居幽绝之境,佳处茅庵,令人神往。首句言道出云中,已在尘境之外。次言春到山中,溪流不断,有东坡罗汉赞“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趣。三四妙语天成,十字可作一句读,如明珠走盘,圆转中仍一丝萦曳也。三句之落花,承上之“春”字。四句之流水,承上之“溪”字。可见诗律之细。五六言门外则山翠迎人,门内则柳阴摊卷。末谓长日闭门,惟有清辉照影,真觉山静如太古,此中读书者,何修而得此耶?此诗起结皆不用谐律,弥见古雅。初学效之,恐有举鼎绝膑之患,仍以谐音为妥帖。
《送李端》—卢纶
故关衰草遍,离别正堪悲。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
1.用韵:上平四支。平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b+b。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诗为乱离送友,满纸皆激楚之音。前四句言岁寒送别,念征途之迢递,值暮雪之纷飞,不过以平实之笔写之。后半篇沉郁激昂,为作者之特色。五句言孤露余生,少壮即饥驱远役。六句言四方多难,良友如君,相知恨晚。以“迟”“早”二字对举,各极其悲辛之致。末谓寒士穷途,差以自慰者,他年之希望耳。乃掩袂相看,风尘满目,并期望而无之,其言愈足悲矣。
《喜外弟卢纶见宿》—司空曙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霍家亲。
1.用韵:上平十一真。平起不入韵式,偏格。
2.平仄:a+a。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前录卢纶诗,佳处在后半首。此诗佳处在前半首。一则以远别,故但有悲感;一则以见宿,故悲喜相乘。卢与司空,本外家兄弟,工力亦相敌也。前四句言静夜而在荒村,穷士而居陋室,已为人所难堪。而寒雨打窗,更兼落叶,孤灯照壁,空对白头。四句分八层,写足悲凉之境。后四句紧接上文,见喜之出于意外。言以我之独客沉沦,宜为世弃,而君犹存问,生平相契,况是旧姻,其乐可知矣。前半首写独处之悲,后言相逢之喜,反正相生,为律诗之一格。司空曙有《送人北归》诗云: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起笔即用此格,取开合之势,以振起全篇也。
《没蕃故人》—张籍
前年戍月支,城下没全师。
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1.用韵:上平四支。平起入韵式,正格。
2.平仄:b+b。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诗为吊绝塞英灵而作,苍凉沉痛,一篇哀诔文也。前四句言城下防胡,故人战殁,虽确耗无闻,而传言已覆全师,恐成长别。五六言列沙场之废帐,寂无行人,恋落日之残旗,但余归马,写出次句覆军惨状。末句言欲招楚醑之魂,而未见崤函之骨,犹存九死一生之想。迨终成绝望,莽莽天涯,但有一恸。此诗可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也。
《草》—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高小方言此无失平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甲四拗,乙三救)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1.用韵:下平八庚韵。
2.平仄:(二五定式)平起不入韵式,偏格。b+b。拗救得当,无失对、失粘。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颔联是流水对;颈联工对。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诗借草取喻,虚实兼写。起句实赋“草”字。三四承上荣枯而言。唐人咏物,每有仅于末句见本意者,此作亦同之。但诵此诗者,皆以为喻小人去之不尽,如草之滋蔓。作者正有此意,亦未可知。然取喻本无确定,以为喻世道,则治乱循环;以为喻天心,则贞元起伏。虽严寒盛雪,而春意已萌,见智见仁,无所不可。一篇锦瑟,在笺者会意耳。五六句古道荒城,言草所丛生之地。远芳晴翠,写草之状态。而以“侵”字“接”字,绘其虚神,善于体物,琢句尤工。末句由草关合人事。远送王孙,与南浦春来,同一魂消黯黯。作咏物诗者,宜知所取格矣。
《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许浑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太华huà即华山)
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颔联、颈联同构)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1.用韵:下平二萧韵。
2.平仄:(二五定式)仄起入韵式,正格。c+a。无失对、失粘。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凡作客途风景诗者,山川形势,最宜明了,笔气能包埽一切,而句法复雄宕高超,斯为上乘。许诗其佳选也。开篇从秋日说起,若仙人跨鹤,翩然自空而降。首句即押韵,神味尤隽。三四句皆潼关左右之名山,太华在关西,中条在关东,皆数百里而近。残云挟雨,自东而西,应过中条而归太华。地望固确,诗句弥工。五句以雍州为积高之壤,入关以后,迤逦而登,故树色亦随关而迥。余曾在风陵渡河,望潼关树色,高入云中,深叹其“迥”字之妙。六句言大河横亘关前,浩浩黄流,遥通沧海,表里山河之险,涌现毫端。以上皆纪客途风景,篇终始言赴阙。觚棱在望,而故乡回首,犹梦渔樵,知其荣利之淡也。温庭筠亦有《潼关》诗云:十里晓鸡关树暗,一行寒雁陇云愁。与此作同工。非特饶有韵味,且晓鸡句用鸡鸣度关事,运典入化,可为学诗之炳烛。
《蝉》—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1.用韵:下平八庚韵。
2.平仄:(二五定式)平起不入韵式,偏格。a+a。颈联出对句拗救得当,尾联出句拗字自救。无失粘、失对。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与骆宾王咏蝉,各有寓意。骆感钟仪之幽禁,李伤原宪之清贫,皆极工妙。起联即与蝉合写,谓调高和寡,臣朔应饥,开口向人,徒劳词费,我与蝉同一慨也。三四言长夜孤吟,而举世无人相赏,若蝉之五更声断,而无情碧树,仍若漠漠无知。悲辛之意,托以俊逸之词,耐人吟讽。五六专说己事,言宦游无定,而故里已荒。末句仍与蝉合写,言烦君警告,我本举室耐贫,自安义命,不让君之独鸣高洁也。学作诗者,读宾王咏蝉,当惊为绝调,及见玉溪诗,则异曲同工。可见同此一题,尚有余义。若以他题咏物,深思善体,不患无着手处也。
《送人东游》—温庭筠
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
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
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远。(远字上声十三阮)
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
1.用韵:上平十五删。
2.平仄:(二五定式)仄起不入韵式,偏格。a+a。首联拗救得当,无失对、失粘。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此等发端,情景兼写,调高而韵逸,最为得势。三四雄健而高浑。五言中用地名而兼风景者,下三字皆实字,上二字以风景衬之,此类甚多。但上二字须切当有意义,而非凑合乃佳。此三句用高风,以汉阳为江汉合流处,急浪排空,天风浩荡,故以高风状之,见江天壮阔也。四句用初日,以江干行客,每清晓扬帆,而江上看山,以晓色为尤佳,旭日照之,青紫百态,故自汉江望郢门山色,以初日状之。后四句迎刃而下。如题之量,其精彩在前四句也。
唐诗中用地名三字者甚多。王维之“高鸟长淮水,平芜故郢城”,以高鸟写长淮之阔远,以平芜写郢城之莽,诗格与飞卿同。若李白之“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岑参之“弓抱关西月,旗翻渭北风”,其用意在第二字之虚写。杜甫之“松柏邙山路,风花白帝城”,全句皆用实字,而上句言故里,下句言客居,虽实写而各有寓意。他若近人之“孤舟清颍尾,疏雨寿春山”;“夜火秦邮驿,长堤邵伯湖”,则以所经之地,所见之景,连合写之,虽未用虚字见意,句法亦自浑成。姑举数联,为初学取法。
《孤雁》—崔涂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
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
1.用韵:上平四支。
2.平仄:(二五定式)平起不入韵式,偏格。b+b。无失对、失粘。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同构)。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通篇皆实赋孤雁。首二句言雁行归尽,念此天空独雁,怅怅何之?以首句衬出次句,乃借宾定主之法。三四言暮雨苍茫,相呼失侣,将欲寒塘投宿,而孤踪自怯,几度迟徊。二句皆替雁着想,如庄周之以身化蝶,故入情入理。犹咏鸳鸯之“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替鸳鸯着想,皆妙入毫颠也。五六言相随者惟渚云关月,见只影之无依。末句谓未必遽逢弋者,而独往易生疑惧。客子畏人,咏雁亦以自喻。此诗乃赋而兼比者也。三四句即以表面而论,三句言其失群之由,四句言失群仓皇之态,亦复佳绝。
《春宫怨》—杜荀鹤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1.用韵:上平二冬。
2.平仄:(二五定式)仄起不入韵式,偏格。a+a。颈联出句拗,对句救。无失对、失粘。尾联出句拗自救。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颔联流水对)。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题面纯为宫怨而作。首言早擅倾城之貌,自赏翻以自误,寸心灰尽,临明镜而多慵。三四谓粉黛三千,谁为丽质,而争宠取怜者,各工其术,则己之膏沐,宁用施耶?五六赋“春”字,五句言天寒鸟声多噤,至风暖则细碎而多。六句言朝辉夕照之时,花多侧影,至日当亭午,则骈枝叠叶,花影重重。用“碎”字“重”字,固见体物之工,更见宫女无聊,借春光以自遣。故鸟声花影,体会入微。末句忆当年女伴,搴芳水次,何等萧闲。遥望若耶溪上,如笼鸟之羡翔云,池鱼之思纵壑也。此诗虽为宫人写怨,哀窈窕而感贤才,作者亦以自况。失意文人,望君门如万里,与寂寞宫花同其幽怨已。
《章台夜思》—韦庄
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
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
乡书不可寄,秋雁又南回。
1.用韵:上平十灰。
2.平仄:(二五定式)仄起不入韵式,偏格。a+a。首联出句拗,对句救。无失对、失粘。颈联对句犯孤平,第三字救。
3.对仗:颔联、颈联对仗(颈联对句词性不稳)。
4.句式:全诗每句皆三字尾。
五律中有高唱入云,风华掩映,而见意不多者,韦诗其上选也。前半首借清瑟以写怀,泠泠二十五弦,每一发声,若凄风苦雨,绕弦杂而来。况残月孤灯,益以角声悲奏,楚江行客,其何以堪胜。诵此四句,如闻雍门之琴,桓伊之笛也。下半首言草木变衰,所思不见,雁行空过,天远书沉。与李白之“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相似,皆一片空灵,含情无际。初学宜知此诗之佳处,前半在神韵悠长,后半在笔势老健。如笔力尚弱,而强学之,则宽廓无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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