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3日星期日

《君子堂日询手镜》节录


《君子堂日询手镜》明 王济

《第一卷》
2   有一种人,名曰山子,即夷獠之属。初为乱,守御本州驯象卫邓指挥者,招抚居之各山,听其树艺,官无所扰,今皆安其土矣,尚呼邓氏后为主人。其俗语音与华不同,男妇各徒跣短裳。妇人以他发杂己发,盘髻作大堆,重可数斤,上覆青布,簪大头银剜耳,至百馀,耳缀数环。男子花青布裹头。亦以耕织为生,就山伐巨木,㯀为盆盎、锅盖、鼓鞓之属,入城贸易。其夫妻未尝同宿,但于晴昼牵臂入山,择僻处尽一日之乐。既入,则于路中插松竹以断来者,谓之插青。见者即返,或误入,则加以刀弩,死且不顾。若婚嫁则又可笑。有女之家,初不计财,惟槟榔数裹为聘。结婚时,男家浼媒氏至女家,立门外不敢辄入,伺主人出,以期告,主人不诺,即辞去,不敢言。明日复往,伺如初。主人诺,则延媒氏入饮。及期,婿偕媒氏携果盒往,将及女家,婿止近舍,媒氏及门,女蹑新草履,负幞挟伞,伞上仍系双草履,随媒氏往婿所,解履授婿,婿穿履,引之而去。媒与父母送者,毕反不顾,有子方偕婿归宁。
3   土俗婚嫁有期,女家于近村倩能歌男妇一二十人或三四十者,至期伺男舁轿至,众集女门,女登轿,夹而歌之,互相应答,欢笑而行,声闻数里。望及男家室庐,各皆散去,男家携酒肉道飤之。此附郭之俗,虽衣冠家不废,惟城中军卫所居,多江浙人,故不染此俗。若僻远村落,则新妇徒行,歌者如附郭,其俗尤有不可观。
4   每岁元旦或次日,里中少年裂布为帕,挟往村落,觅处女少妇,相期答歌。允者,男子以布帕投女,女解所衣汗衫授男子归,谓之抛帛。至十三日,男子衣其衫而往,父母欣然迎款,男左女右,班坐一室,各与所期互相答歌,邻亲老稚,毕集观之。人家多女者,各期一男,是日皆至欢歌,至十六日乃罢归。归时,女以前帕巧刺文绣还男子,男子亦以汗衫归之女妇之父母,未有别往赴期者。一州之民皆然,虽千指之家亦有此,惟城中与附郭无此俗。中或有故事,皆暧昧。
5   予见彼中竹有数十种,与吴浙不同。衮竹节疏,干大体厚,截之可作汲桶。笋生七八月间,味微苦,土人夸之,余以为不逮湖州栖贤猫竹笋与杭之杜园远甚,惜彼中莫知其味,不可与语。钓丝竹亦疏节干,视衮竹差小,枝稍细而长,叶繁,可织为器。笋亦可餐。一名蒲竹,人取裁为屋瓦并编屋壁,最坚美。又有竻竹,大如钓丝,自根至梢密节,节有刺,长寸许。山野间,每数十家成一村,共植此竹环之,以为屏翰,则蛇鼠不能入,足可为备御计。闻谣贼亦皆恃此为金汤,官军亦无可奈何。后见《续竹谱》,云南人呼剌为箣,音勒,邕州旧以为城。蛮蜒来侵,不能入。今郁林州种此城外,呼为护城。《桂海虞衡》则书以竻,不知孰是。又有斑竹,甚佳,即吴地称湘妃竹者,其斑如泪痕,杭产者不如。亦有二种,出古辣者佳,出陶虚山中者次之,土人裁为箸,甚妙。予携数竿回,乃陶虚者,故不甚佳,吴人甚珍重,以之为扇材及文房中秘阁之类,丈许值钱二三百文。山间野竹种类甚多。
6   予初至横之郊,尚舍许,名谢村,闻挽夫哗然。顷之,一夫持一兽来献,名竹鼠,云极肥美,岭南所珍,其状绝类松鼠,大如兔,重可二三斤。予睇视良久,叱还而去。后至州廨,与诸士大夫谈及,皆果云:「此鼠食笋,故腴美,得之最艰。」予以为简册有载竹䶉者即此,杭湖诸山亦或有之,但人未知其美,故不取耳。
7   横人好植兰,至蓄百十馀本者。其品不一,紫梗青花者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馀不入品。大率种时亦自有法,将山土水和匀,抟成茶瓯大,以猛火煅,令红,取出锤碎,杂以皮屑纳盆缶中,二八月间分种,时而溉之,则一茎著三十馀花。以火煅土者,盖其根甚甘,恐蚯蚓蝼蚁伤之耳。花时列数盆室中,芳馥可爱,门外数百步皆知其有兰矣。世传闽兰最胜,若此横之兰品,亦未必居下。
8   吴浙间尝有俗谚,云见事难成,则云须铁树花开。余于横之驯象卫殷指挥贯家园中,见一树,高可三四尺,干叶皆紫黑色,叶小类石楠,质理细厚。余问之,殷云:「此铁树也,每遇丁卯年乃花。吾父丁卯生,其年花果开,移置堂上,置酒欢饮,作诗称庆。其花四瓣,紫白色,如瑞香瓣,较少团。一开累月不凋,嗅之乃有草气。」余因忆「铁树花开」之说,且谓不到此地,又焉知真有是物耶!
9   州治北数里,有山名古钵,以形如覆钵,故名。上有一女郎神庙,予职岁祀事,尝一至焉。其山视诸山颇秀拔,当入岭处有深涧淙淙不绝,石梁跨之。径路萦纡,松柏樟榕诸木,蓊郁可爱。路半有屋三楹,名半山亭,殷指挥贯重建,余为记于石。由半山转百馀磴,有一坡,极平坦。复上数十磴,有大榕木夹道离立。过此即绝顶,神庙在焉。四顾远近诸山,若揖拱不暇者。南望州冶、大江、宝华诸山,皆在指顾,山后林木一望无际,诚一州之胜也。考宋元诸碑,神乃有唐姓陈一妇人,尝纵鲤,一日道遇白衣人告云:「可速携家避古钵山上,此地明日将为巨浸矣。」还告其夫,仓皇挈家,方至山半,其地已陷。今存龙池塘数十顷即是。后其妇遂神此山。前所谓白衣人,盖所纵之鲤报活己恩也。唐宋及我皇明,皆有「夫人」之封,著在祀典。横人至今不食鲤云。
10 州城南门外渡江陆行数里,有宝华山,锐峭秀拔。学宫正南一望,屹然对峙,术者以为文笔峰,故科不乏人。余屡欲一登,终以事阻。人云其中径路岩洞,萦纡幽迥,不可名,峭壁怪石,奇险峻拔,又多可爱。中有一寺,亦以山名,今已圮废。中殿岿然仅存,旁舍存数野衲而已。闻昔尝居千僧,一巨锅炊,可饷数百人者,尚漫沙土中。地出两耳,人行其中不碍。间尝有见浮出溪涧者,次日相率往观,居然在焉。见则其岁有兵荒。又有神僧骑鹿或虎往来山间,此说近诞,姑以纪异。
11 其土多奇花异卉,有不可名状者,于牡丹、芍药则无。仕宦携归,虽活不花。人呼佛桑为牡丹,更可笑。佛桑有深红、深紫、浅红、淡红数种,剪插于土即活。茉莉甚广,有以之编篱者,四时常花。又有似茉莉而大,瓣微尖,其香清绝过于茉莉,土人呼为狗牙。余病其卉佳而名不雅,故改为雪瓣,时渐有人以雪瓣呼之矣。又一花名指甲,五六月开花,细而正黄,颇类木犀,中多须菂,香亦绝似。其叶可染指甲,其红过于凤仙,故名。甚可爱,彼中亦贵之。后阅稽舍《南方草木状》云:「胡人自大秦国移植南海。」又尝见山间水边与丛楚篱落间,红紫黄白,千态万状,四时不绝。余爱甚,每见必税驾延伫者久之。若同吴浙所有者,亦为不少,不可备述矣。
12 果蓏之属,大率不逮吴浙远甚。以余所见,惟莲房、西瓜、甘蔗、栗四品与吴地彷佛,虽有桃、李、梅、梨数品,然皆不候时熟即入市,青硬酸涩不可䭛。杏子、林檎,地素不产,土人不之识。杨梅大者如豆。如吴地所无者,荔枝、龙眼、蕉实三品,甚佳。又有名九层皮者,脱至九层方见肉,熟而食之,味类栗。又一种名黄皮果,状如楝子,味酸又有馀甘,子如小青李,味酸涩,馀味颇甘,亦不甚美。橄榄、乌榄二者甚多,俱野生,有力恣意可取,市中十钱可得一大担,土人炒以进饭。复有人面果、冬桃、山栗子、木馒头、山核桃、阳桃、逃军粮等野果,种类更多。然西瓜虽美,四月即可食,至五月已无。桃、李、枇杷,二三月间即食,四月俱已摘尽。惟栗与甘蔗用乃久耳。
13 余初到横,入南郭门,适成市,荷担贸易,百货塞途,悉皆妇人,男子不十一。余甚疑焉,询之,云:「城中居者多戎籍,不敢买仆,有仆则有差,虽武弁之家例不得免,故厮役多用妇女,至于贩鬻、侍从亦然,大家巨族,有至一二十人。有善经纪者,值银二十两。」有司民间亦染此俗,诚可鄙也。又有乡村人负柴米入市,亦是妇人,尤为可笑。
14 岭南好食槟榔,横人尤甚,宾至不设茶,但呼槟榔,于聘物尤所重。士夫生儒,衣冠俨然,谒见上官长者,亦不辍咀嚼。舆台、皂隶、囚徒、厮养,伺候于官府之前者皆然。余尝见东坡诗有云:「红潮登颊醉槟榔」,并俗传有「蛮人口吐血」之语,心窃疑焉。余初至其地,见人食甚甘,余亦试嚼一口,良久耳热面赤,头眩目花,几于颠仆,久之方苏,遂更不复食,始知其为真能醉人。又见人嚼久,吐津水甚红,乃信口吐血之说。余按《本草》所载,槟榔性不甚益人。《丹溪》云:「槟榔善坠,惟瘴气者可服,否则病真气,有开门延盗之患。」彼人非中瘴,食如谷栗,诚为可笑。
15 未至横七十里,地名古江,有古江巡检司并乌蛮驿在焉。其地有乌蛮滩,甚险,过此未有不心骇魂夺者。其滩有六,延亘三十馀里,曰鬼挂舵、马槽、疑壁、龙门、雷壁、三鬼。马槽又险之尤者,泻声如雷,响彻数十里。滩之上有马伏波庙,门右以铁锁锁木虎,势甚狞恶,云不锁则夜出伤人。过滩者必牲醴告庙,又以生鸡血滴虎头。人云此滩之险,又甚于闽之黯淡滩,过黯淡者,惧则由陆,万一舟遇害,人则无恙。
16 城南由大江西南上十里许,有羊皮滩,以傍有大石状如羊皮,故名。如吴之虎丘千人石,其大倍焉。余尝经其地,登坐逾时,石上隐然有「横州」二字,大如数席,笔画类唐人。土人浪传神仙所书。其西有山亦秀,上有百合花,弥漫椒麓。余至当盛开时,香馥清远,甚可爱也。
17 北方立期为市,谓之集。岭南则称虚,不知称虚之说所起及何所据,土人亦不知。余谓大抵作市于丘虚间,故为之虚。唐人有「绿荷包饭趁虚人」之句,想其来远矣。又一书云:「成市则实,市散则虚。」或未然,恐只是丘墟之义耳。横州虽止十五里,有村八百馀,虚百馀,一虚每期贸易钱货不下数十万。陶虚、百合、青铜、古辣,则其尤大者云。
柳宗元《柳州峒氓》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
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第二卷》
1   横人专信巫鬼。有一等称为鬼童,其地家无大小,岁七八月间,量力厚薄,具牛马羊豕诸牲物罗于室中,召所谓鬼童者五六十人,携楮造绘图画面具,上各书鬼神名号,以次列桌上,用陶器、杖鼓、大小皮鼓、铜锣击之,杂以土歌,远闻可听。一人或三二人,各戴神鬼面具,衣短红衫,执小旗或兵仗,周旋跳舞,有时奋身踊跃至屋梁,或仆于地,惑忽据中坐,自称为某神,言人祸福。主人跪拜于下,谓为过神。少憩,复如之,如此一日夜方罢。人有疾者,亦以此术祈祷,不即愈,至再至三至四至五不已,甚至破家者有之,不复更问药医。城治间人,十中虽一二委医,亦未始不兼于此者,虽士大夫家亦然。此俗又甚可鄙。
2   其地多山,产美材,铁栗木居多,有力者任意取之,故人家治屋,咸以铁栗、臭楠等良材为之,方坚且久。若用杂木,多生蛀虫,大如吴蚕,日夜啮梁柱中,磔磔有声,不五年间皆空中,遂至倾倒。其铁栗有参天径丈馀者,广州人多来采,制椅、棹、食槅等器,鬻于吴浙间,可得善价者。吴浙最贵此木。又有铎木,甚坚,色赤,岁贡于京,为神枪中用。又有一木,亦坚重,其色淡黄,有黑斑,如虎文,故称为虎斑木,可作小器,甚佳,亦有用药煮作纯黑色,伪为乌木,以射利。其棕竹极广,弥山亘谷皆是,吾地有得种盆盎中者,数竿可值一二金。有采往南京卖作扇材者,或为柱杖,亦佳。其地更多,不能名状。
3 横人相传,建文庶人遇革除时,削发为佛徒,遁至岭南,后行脚至横之南门寿佛寺,遂居焉,十五馀年,人不之知,其徒归者千数,横人礼部郎中乐章父乐善广亦从授浮屠之学。恐事泄,一夕复遁往南宁陈步江一寺中,归者亦然,遂为人所觉,言之官,达于朝,遣人迎去。此言亦无可据,今存其所书「寿佛禅寺」四大字在焉。其寺南面江,北背城,殿宇甚华美,有腴田数百顷,临街店屋四五十间,岁可得赁钱百五十金,今止一二僧,懦不能立,利归里长并诸有力者。又传自建文庶人去,则寺日就废,僧人不能存云。
4   横地多产珍异之鸟,吴浙所有者不录。若乌凤、山凤、秦吉了、珊瑚、倒挂之属,皆有。孔雀,龙州山中最多,横亦时或有之。其乌凤,状类绘家画凤,色黑如鸦,翎腹皆淡红,长颈红冠,喙脚俱赤,有距。山凤,状如乌凤,色具五彩,若今绘者,但尾稍短,其声甚恶,好食蛇。二者以其类凤,故以凤呼。范石湖《桂海虞衡》云:「山凤状如鹅雁,嘴如凤。」殊未然。又云:「巢两江深林中,有卵,雄者以木枝杂桃胶封其雌于巢,窍以飤之,〈歹备〉乃发封,殈则窒之而死。」又余所未知也。倒挂,小巧可爱,形色皆如绿鹦鹉而小,略大于瓦雀,好香,故名收香倒挂。东坡有「倒挂绿毛么凤」之句,即此。珊瑚鸟,此画眉差大,彼皆写珊瑚二字,不知何义。余谓以其珍贵故耳。或别有名,考诸《埤雅》、《尔雅》,皆不见录。然此鸟好斗,彼人多畜以赌胜负,甚至以鞍马为注者,如吾地斗促织然。秦吉了,俗呼为了歌,教之能人言,状如鸲鹆而大,嘴爪俱黄,眼上有黄肉。鹧鸪甚多,如小牝鸡,虞人捕卖市中,五钱可得一只,甚肥美。又有绿鸠,捕得亦可食。询山间人,异鸟甚多,不可一一名状。
苏轼《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5   与客坐,闲谈横州山水佳胜,必首及湿塘岩,次则谢村岩焉。彼人呼洞曰岩,余终以公事羁系,不能一往。后乘进表之行,军卫、乡宦、举人诸公置酒舟中饯别,乘兴一登,始毕素愿。先至谢村,方维舟,村老一人率百夫列炬前导,行半里皆平坡,后入小路,逶迤萦绕,数曲,即有巨怪石数十馀,依石转二三曲,得一绝壁,若无可入处。复循一石后,方有一洞,门颇宽敞,入数步,一小方池,水甚清彻,云岁旱不涸。沿池转摺数十步,乃炬而行,复转一曲,即有小水,声汨汨,深浅莫测。洞约深数里,水亦如之。中白石如玉,奇怪不可言。有石如老君危坐台上,人亦呼为老君石。亦有若狮、象、人、虎,千态万状。或如冰柱下垂,亦有自地涌出上插者。行半复有一岐石,入亦深广,至尽处极高旷,顶有一穴,光射洞中,明郎可爱。人云其小水中产嘉鱼,至九十月自穴口出大江,人从穴口捕得,甚肥美,人极珍贵。《地里志》载云,蜀夔府达县、雅州,与汉中沔县,俱有丙穴产此鱼,独不云横,其穴亦宜以丙穴呼可也。游毕,还舟渡江,行里许,见一山岿然于平旷中,即▉塘岩也。陆行皆丛楚榛莽,中有小蹊,乃前村老辈率人新剃入者。约数百步,有巨石磊块塞洞口,巡石环走,得入洞处。中甚宽广明朗,四围及顶皆有穴,透入日光,中多奇石,色青翠,若所绘金碧。旁升一石,有若磴,数级,即一小路,巡石壁而行,萦绕数曲,一石隙可上,地亦平旷,其西有窗数处,可以下窥先所入处。复于其上有一石,如舌下垂,人呼为龙舌石。遂索一梯,自龙舌攀而上,得一门,入复平旷如前。以入洞时计,此第三层也。余遂索笔大书「重楼洞天」四字于上。旁亦有一门,出得平地一区,若露台,下视甚高峻,四望亦旷远,长江若一练带围绕,远近诸山如列屏障,此又可爱。诸公于洞中尽醉,出至江浒而别。
6   吴浙农家甚劳,横之农甚逸。其地皆山,乡有田一▉丘,则有塘潴。水塘高于田,旱则决塘窦以灌。又有近溪涧者,则决溪涧,故横人不知有桔槔。每岁二月布种毕,以牛耕田令熟,秧二三寸即插于田,更不复顾,遇无水方往决灌,略不施耘荡锄之工,惟耨草一度而已。勤者再之耨者,言拔去草也。至六月皆已获,每一亩得谷二石者为上,此亦习于逸惰而不力耳。又有畲禾,乃旱地可种者,彼人无田之家并傜僮人皆从山岭上种此禾,亦不施多工,亦惟耨草而已,获亦不减水田。彼又不知种麦之法,故膏腴之地,皆一望芜莽,不顾。余询之,云亦尝种,遇熟时不伺曝乾,即鞭净贮之器间,彼土又多湿热,皆𬹙为红黑色,食皆无味,或有食即呕吐成疾,遂云地不宜麦,故皆不种。殊不知收时须曝,令乾甚,方贮之,无不美。余备写种收之法示之,各村墟间亦有人种矣。
7   横州城中,有鱼塘三百六十口,郭外并乡村倍之,大者种鱼四五千,小者亦不下千数,故鱼甚贱,腾贵时一斤不满六钱。江河间鱼亦不少,其品与吴浙所产不同。一种名谷鱼,类鮕与鮠,味亦肥美,余甚爱之。又一种名钩鱼,状类鰦,身少扁,其唇甚长,垂下数寸,味皆在此,故俗有「吃著钩鱼唇,不惜老婆褌」之语。又一种名竹鱼,其色如竹,青翠可爱,味亦佳。鲂鱼极多,甚美,有重十馀斤者。鲥鱼,鸟蛮滩下甚多,滩上直抵横以上一带皆无。嘉龟惟谢村岩江边里许则有,馀皆无之。又有余所未见者,又不知几种。鲤、鲫等皆与吴浙同。
8   横州虽为殊方僻邑、华夷杂处之地,然亦岁有一二节序可观。遇端阳前初一日,即为竞渡之戏,至初五日方罢。舟有十五数只,甚狭长,可七八丈,头尾皆刻龙形。每舟有五六十人,皆衣红绿短衫裳,鸣钲鼓数人,搴旗一人,馀各以桨擢水,其行如飞。二舟相较胜负,迅疾者为胜,则以酒肉红帛赏之,其负者披靡而去。远近男妇老稚毕集江浒,珠翠绯紫,熿炫夺目,或就民居楼屋,或买舟维绿阴间,各设酒,歌鼓欢饮而观,至暮方散。中秋,城中郭外之家,遇夜必设一大月饼,宰白鸡鱼肉,盛陈瓜果,至十馀品者。或于通衢,或于院落间,一家之内,无问老幼皆集所设处,拜月欢饮,箫鼓讴歌,声闻远近,达旦方已,虽家贫亦不废此。二节甚佳,吴浙所不如。此地之俗多可鄙,赖有此耳。
9   其地人家多畜牛,巨家有数百头,有至千头者,虽数口之家,亦不下十数。时出野外一望,弥漫坡岭间如蚁。故市中牛肉,四时不辍,一革百馀斤,银五六钱。马亦多产,绝无大而骏者,上产一匹价不满五金。又有海马,云雷廉所产,大如小驴,银七八钱可得一疋。亦有力载负,不灭常马,家畜一疋或数疋。汉厩中有果下骝,高三尺,即此。至如驴骡,地素不产,人皆不识。其地猪甚肥而美,足短头小,腹大垂地,虽新生十馀日,即肥圆如瓠,重六七斤,可烹,味极甘腴,人甚珍重,延客鼎俎间无此不为敬。予初不甚信,乡士夫烹以见饷,食之果然。吴浙人爱食犬,呼为地羊,小猪之味又过地羊远甚。又所畜羊皆黑色,若苍色者人亦异之。余尝于坐中谈及吾地白羊,人以为骇,若吾地异黑羊也。
10 有菌甚鲜美,作羹,其味未有逾于此者。雷过则生,须疾采,稍迟,非腐则老,故呼为靁菌。亦有曝乾作腊,虽佳,不如鲜烹者远甚。予谓即滇南之鸡棕、燕窠之属,但此物不多产耳。
11 医家有名蛤蚧者,乃一甲虫,其地甚多,状类蜥蜴、守宫之属,多生城垣、串楼及人家墙壁间。其物二者上下相呼,牝声蛤,牡声蚧,累日,情洽甚,乃交,两相抱负,自堕于地。人往捕,亦不之觉。人以手分擘,虽死不开。人得之,以槁熟草细缠定,锅中蒸过,曝乾售人,炼为房中之药,甚取效。寻常捕者,不论牝牡,皆可为医兽方中之剂也。
12 余暇日与驯象殷指挥贯、左州李太守钦承、侯举人嘉祥闲谈,偶及诸土官风俗,饮食、燕游、起居甚为可鄙,各处者皆同。其饮食烹餁,与华人不类。蛇、鼠、山百脚、蚯蚓、蜻蜒皆以登馔,更喜木蠹,白大者为上品。又以牛羊脾上黑膜焙研细,杂以椒盐,蘸食诸肉。妇人不缠足,不穿底衣,裙至十数馀幅,甚长,曳地尺馀,以多为礼。衫甚短,髻用发挽成,大与头等,上盖笠,笠上饰以珠翠金宝,性甚淫乱。……
14 山中产蚺蛇,大者长十馀丈,能逐鹿食之。土人捕法,采葛藤塞蛇穴,徐入以杖,蛇嗅之即靡,乃发穴出蛇,系于葛绳,脔而烹之,极腴。售其胆,获价甚厚。其脂著人骨辄软,及能萎阳,终身不举。食鹿眉角,随腐。《本草》诸书皆所未载,余甚异之。江南得其皮以为乐器刀剑之饰。
15 有物状如蝙蝠,大如鸦,遇夜则飞,好食龙眼。将熟时,架木为台于园。至昏黄,则人持一竹,破其中,击以作声骇之,彻晓而止,夜复然。彼人呼为飞仓。余偶阅《蛮溪丛笑》,中载麻阳山有肉翅而赤者,形如蝙蝠,大如野狸,妇人就蓐,藉其皮则易产,名飞生。予谓即飞仓也。横人谓生为仓,盖声相近云。
18 相传学宫西北江边有一穴,每遇科举岁,当春分前后微雨时,有紫水一道涌出,顺流过学门,则次年举人居多,不及者止可一人。有岁直至州城门外,其年中举者六人,此又甚异。
19 于城中道遇一文身老妇,因询之,云是海南人,顷岁调狼兵征剿黎贼被虏,三四人卖至此。又云海南诸州黎俗,生男女三日,必倩善文绘者,于头面、肩颈、手腕、膝胫、腹背周身画成诸花及八宝等件,后用细针数枚挑刺出血,搽以青靛,候三数日涤去,则花宛然。断续处再刺以补之,至死不漫。钜族大家以之相尚,佣贱者则不敢。百粤文身之地,即此是已。
20 宋秦淮海先生尝谪于横,罕交游,城西一祝姓老书生,颇淳笃,家有海棠花一株,甚妍丽,淮海每过其家,于花下觞咏,尽醉而返。尝于花下作「醉乡广大人间小」之词,尚存于石后,人即其地建亭,名海棠亭。右一大桥,长百馀尺,皆以铁力为材,云宋时所建者,亦名海棠。数年前,建业黄琮守州,改为淮海书院。余尝至,访遗迹,有坏碑数通,漫灭不可读。后一小碑仆于地,拂拭观之,乃刻晁无咎象也。云晁尝不远万里来访淮海,故存其刻。后淮海得命还,卒于藤州,即今藤县。人于其卒所建光华亭在焉。
《添春色·醉乡春》秦观
唤起一声人悄。
衾冷梦寒窗晓。
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
半缺瘿瓢共舀。
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文章可读,民俗可玩,若《徐霞客游记》具体而微者,唯作者时时流露吴越地域优越感和汉人民族优越感,遂食文章与作者俱减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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