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3日星期日

《彭文宪公笔记》节录


彭文宪公笔记  明·彭时

  ●卷上
正统十年乙丑会试,予中副榜,不就,与谙副榜并下第者九百余人,俱入太学。是时古廉李先生时勉为祭酒,赵先生琬为司业。李先生教众正大,极意造就人才。初至令坐堂,一月后,乃散处于厢房,列“格、致、诚、正”四号号房,中有家室者居外。晨入馔堂。读书,俱朔望升堂,其于四号闲励尤切。夜读务尽二更。时五更复令膳夫提铃,循号门催唤起读书,或自潜以察勤惰,无灯者令人暗记,明示之责罚。自是灯光达旦,书声不绝。学者感激,竞相劝勉。先生多宿厢房,每隔三五夜,必召予同乡三二人侍坐谈讲。先生端坐俨然,或说乡曲旧事,或论诗文,言简而确,婉而有味,听者忘倦,每至更深乃已。别时必曰:“语久误工夫,自当退补。”且曰:“三更是阴阳交代时,读书宜二更即止,不可过此时,过则次早无精神。”其爱人多类此。……

翰林故事,凡同寅皆尚齿,与诸司不同,然仍以类分。学士自分一类,侍读、侍讲一类,修撰、编修、检讨自一类,等级截然不少紊,盖其所来久矣。

翰林官惟一甲三人即除修撰,其余进士选为庶吉士,教养数年而后除。远者八九年,近者四五年,有不堪者,复改授他职,盖重其选也。然职清务简,优游自如,世谓之玉堂仙。好事者因谓第一甲三人为天生仙,余为丰路修行,亦切喻也。

己巳八月,车驾北狩,郕王监国于午门外,亲朝百官,紏劾奸臣误国。方读弹文未起,锦衣卫指挥马顺从傍叱各官起去,给事中王竑遂起,先捽马顺首曰:“此正是奸党,当除去。”监国退,百官用手脚击踢马顺至死。仍击死内臣二人,各官义气愤发,至于如此。是日予居忧未出,闻之惊骇,盖土木败绩,固非常之变。而此举忠勇,亦非常之变也。
景泰数年中,敬礼大臣,宽恤民下,赏罚亦无甚失。独易储废后,为害大义。所以失人心者,在此二事也。

文渊阁在午门内之东,文华殿南面,砖城凡十间,皆覆以黄瓦。西五间,中揭以“文渊阁”三大字牌匾,牌下置红柜,藏三朝《实录》副本,前楹设凳东西坐,余四间背后列书柜,隔前楹为退休所。李公自吏部迁,以傍坐不安,令人移红柜壁后设公座。予曰:“不可。闻宣德初年,圣驾至此坐。旧不设公座,得非以此耶?”李曰:“事久矣,今设何妨?”予曰:“此系内府,亦不宜南面正坐。”李曰:“东边会食处,与各方却正坐如何?”予曰:“此有牌匾,故为正,彼皆无匾故也。”李曰:“东阁有匾亦正坐,何必拘此?”予曰:“东阁面西,非正南也。”李词气稍不平,曰:“假使为文渊阁大学士,岂不正坐,乌有居是官而不正其位乎?”予曰:“正位在外诸衙门则可,在内决不可。如欲正位,则华盖、谨身、武英、文华诸殿大学士将何如耶?”盖殿阁皆是至尊所御之处,原设官之意,止可侍坐备顾问,决无正坐礼。李公方语塞,然意犹未已。逾数日,上遣太监傅恭送铜龙饰金孔子并四配像一龛来,遂置于中间。又数日,遣太监裴当送圣画像一幅来,悬于龛后壁上,乃罢不设坐。盖李为人,好自尊大,往往不顾是非,直行己志如此。

是年春,廷试进士第一甲,得王一夔等三人。后数日,上御文华阁召李贤谕曰:“永乐、宣德中,常选庶吉士教养待用,今科进士中,可选人物端重语音正当者二十余人为庶吉士,止选北方人,不用南人,南方若有似彭时者方选取。”贤出以语时,时疑贤欲抑南人进北人,故为此语,因应之曰:“立贤无方,何分南北。”贤曰:“杲上意也,奈何?”已而太监牛玉复传上命如前,令内阁会吏部同选。时对玉曰:“南方岂独时,比优于时者,亦甚多也。”牛笑曰:“且选来看。”是日贤与时二人同诣吏部考选,得十五人,南方止三人,而江南惟张元祯得与云。盖上自复位以来,明思百辟,不轻选任。而时不才,独轸圣怀,如此感激于中,何可忘也?

  ●卷下

甲申正月朔日以后,上不豫,犹每日裁决万几,如常。至初十来疾大渐,乃处置后事,太监牛玉执笔,口占使书。其一东宫即位,过百日成婚;其二定后妃名分;其三命勿以嫔御殉;其四殡敛器服,语意详尽,皆合天理当人心。书毕,且命牛玉曰:“将去阁下看,令为我润色之。”既至,臣时等惊愕曰:“何至是?”牛玉曰:“上意亦谓事不可测,且说下不用何妨?”臣等钦诵毕,皆叹曰:“所言关大体,非英明不能及此。而止殉事,尤高出古今,真盛德事也。不须润色。”言毕,时不觉泪下,牛玉备以前言复命,且曰:“彭某犹悲怆。”上闻之,亦陨涕,已而曰:“且收着,待我去后遵行。”次日牛出道其详,因曰:“上英伟,从来不坠泪,今若此,事可知矣。”至十七,驾遂崩焉。呜呼,痛哉!谨识其略,用彰圣德之高致云。次日早,储皇披发衣素,出后右门,召内阁学士李贤、陈文洎臣时并文武执政大臣至前言曰:“父皇宾天,尔等尽心辅佐。因泣下,群臣皆俯伏号哭。良久,乃起,叩头而退。是日,有旨命太监刘永诚、夏时、傅参、牛玉,会昌侯孙继宗,怀宁伯孙镗,尚书王翱、李贤、年富、马昂,侍郎陈文,并时为议事官,公同计议处置军国重务,遵宣德十年例也。预列者皆荷银币之赐。

  二十三日,议上两宫尊号,内臣夏时怀逢迎心,倡言曰:“钱久病,只尊所生母为太后。”李曰:“今日合遵遗命,景泰年间事,例不可法。”时曰:“李言是,朝廷所以服天下只要正纲常。今为此举,反遗所当尊,岂不乖大伦,失人心,于圣德所损多矣?”李言是。夏曰:“待请命。”既入少顷,出传仁寿宫旨曰:“子为皇帝,母当为太后,岂有无子而称太后耶?宣德中自有例。”李色变知事不成,因目时曰:“尔执笔。”时曰:“今日事,与宣德年不同。胡后曾上表让位,退居别宫,故正统初,不加尊号,今日名分固在;岂得不尊?”夏曰:“既如此,便照例写让表。”牛亦助其言。时曰:“正统、天顺初,未曾如此行,今日谁敢擅写?为人臣者,若阿谀从顺,是万世罪人也。”同议者心知不可,皆不发言,夏见诸人不言,乃作色厉词曰:“你每偏向怀二心,恐追究来不好。”时拱手向天日:“太祖、太宗,神灵在上,谁敢有二心?钱娘娘已无后,何所利而为之争?所以不敢不极言者,为全皇上圣德,非有他也。若推大孝之心,则两宫同尊为宜。”众乃皆曰:“如此是好。”夏色少怡,乃再入请命,良久出曰:“得上再三劝谕,已蒙俞允矣。”时执笔将书,又曰:“须照上圣例加二字。不然,无分别。”夏曰:“既是同尊,如何又要分别?”时曰:“得二字好称呼,非有尊卑于其间也。”众曰:“然。”乃以“慈、懿”二字加其上。是日同议惧逆忧意,有后患隐然不言,惟李开端,时极力继其后,赖皇上孝事两宫如一,故能委曲劝谕。仁寿宫以成大体,仁孝之德于兹可见矣。后数日,太监覃吉至阁下,言曰:“同尊二母,是上位本心,但屈于亲母,有难言者。而不知礼之人,且欲逢迎于其间,非二先生力争,几误大事。为大臣正当如此。彼默默者,徒享厚禄何为?”时同僚有未发言者,面听覃语有惭色。

成化元年乙酉二月,礼部请上择日行耕籍礼,田在山川坛之南。十七日早,上率百官先农毕,释祭服,便服秉耒三推,户部尚书马昂抹青箱后随,京府耆老二人驭牛,二人曲躬按犁辕,教坊乐工执彩旗,夹陇讴歌,一唱百和,飐旗而行。上秉耒三往三返,如仪,殊不以为劳。既毕,乃坐观三公九卿助耕,公五推,卿九推,各用耆老一人傍犁而行。是日,时九推之列也。俱耕推毕,教坊前呈,应用田家故事。观毕,乃赐宴而回。时生长未亲农事,至是,始知犁之入土,浅深系乎举手低昂,事非习不能,于斯可见矣。

戊子六月二十八日,慈懿王太后上仙,次日内臣傅恭、夏时同司礼传旨,在者皆不敢对。时及商、刘二学士后至,又问如前。时对曰:“此一定礼,无可议者。梓宫当合葬裕陵,神主当袝庙。”礼部尚书姚夔乃曰:“此是正礼”。内臣怀恩,心知其正而不敢言。夏时独曰不可。慈懿无子,且有疾,岂可入山陵?只可比胡后例葬西山。时曰:“太后母仪天下,迨三十年。为臣子者,岂忍议别葬?此事关系非小,一或乖礼,何以示天下?”内臣不以为然,曰:“且散,待请旨再议。”时退谓同僚曰:“此事当力争,不可使上有失德。”二公曰:“然。待他人先言,吾辈赞成之为好。恐先言触怒,则事不可为矣。”时曰:“如此固当,倘无人言如何?”已而上御文华后殿,召臣时三人并诸内臣至前面议。上曰:“慈懿娘娘葬礼当如何?”时对曰:“只合依正礼行。”上曰:“朕岂不知?依正礼行是好,但于周娘娘有碍。故令尔等会议,务要处得合宜。”时曰:“皇上孝事两宫,圣德彰著,合奉梓宫合葬裕陵,以全圣孝为宜。”商曰:“外议汹汹,若不袝葬,则人心不服,于圣德有损。”刘曰:“孝子从义不从令,虽圣母有言,亦不可从也。”上默然良久,曰:“合葬固是孝,若因此失娘娘心,亦岂得为孝?”时曰:“皇上大孝,当以先帝之心为心。先帝待慈懿娘娘始终如一,今若安厝于左,虚其右以待后来,则两全其美,庶不失先帝之意。”夏曰:“比先阁下议作三位已不允,今如何行得?”时曰:“此时虑有今日,故预为此议,今须依此处置为宜。”上虽未允,而玉色甚和无怒容。时因曰:“臣等意未尽,欲具本言之。乞皇上再三申劝圣母,以终大事。”上曰:“进来者当晚。”时等具本进,有旨令百官议。明日礼部集公侯驸马伯文武大臣议,皆云时等言是,内批未允,犹欲别择地。于是百官伏文华殿门,号哭不起,声闻于内。内臣传旨,谕众人退,皆应曰:“不得命,不敢退。”时与商、刘进曰:“人心如此,天理所在,伏望朝廷俯从群情。”于是内批谕群臣云:“卿等昨者会议,大行慈懿皇太后合袝陵庙,固朕素志。但圣母疑事有相妨,未即俞允,朕心终不自安。再三据礼,祈请圣慈开谕,特赐允诺。卿等其如前议施行,勿有所疑。故谕。”众闻命,咸称万岁。盖此事非上曲全孝道,何以致此?真盛德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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