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窗夢語 明
张瀚
時台長儀封王公廷相,道藝純備,為時名臣。......公延入,坐語之曰:「昨雨後出街衢,一輿人躡新履,自灰廠歷長安街,皆擇地而蹈,兢兢恐污其履,轉入京城,漸多泥泞,偶一沾濡,列不復顧惜。居身之道,亦猶是耳。儻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廬陽地本膏腴,但農惰不盡力耳。年豐,粒米狼戾,斗米不及三分,人多浪費,家無儲畜。旱則擔負子女,就食他方,為緩急無所資也。
郡縣徭役,故事官賦止銀若干,私有倍一至十者。余察知其弊,值定民傜,不循故事,諸役皆為增加。庫役舊編七兩二錢,增至十六兩,額設六名,其銀九十六兩。計算公庭諸費,盡在其中,額外不得加增一錢,勒布成式。事上督撫句曲王公□。王詫曰:「諸郡減賦,獨增賦何也?」余謂:「他郡名減實增,本郡雖增實減。」因述其詳,謂:「凡役銀,二季徵解,給之於官,不令當役者與傜戶相見,即欲多索無由已。」王曰:「是可爾行,爾去必更矣。」余笑曰:「自古有治人,無治法。職在則行,職去遑恤其後?」
余為郡守,預約州邑,凡事難斷處者,聽其申達。大名有兄弟構訟財產,繼而各訐陰私,爭勝不已。縣令不能決,申解至郡。余鞫之曰:「兩人同父母生耶?」曰:「然。」余曰:「同氣不相念,乃爾相攻,何異同乳之犬而爭一骨之投也?」各重笞之,取一杻各械一手,置獄不問。久之,親識數十人入告曰:「兩人已悔罪矣,願姑寬宥。」喚出,各潸然淚下,曰:「自相構以來,情睽者十餘年,今月餘共起居,同飲食,隔絕之情既通,積宿之怨盡釋。」已乃指天向日而誓。余笑曰:「知過能改,良民也。」遂釋之。
(马志明相声代表作《纠纷》,情事类此)
余入蜀,過山西。郭公民敬時按蜀已滿,將復命於朝。詢余以藩臬臧否,首及左轄某。余謂:「坦夷無他腸。」郭曰:「坦夷何多謬戾?」余曰:「此乃氣質之偏耳。」次及僉憲某,余謂:「爽朗洞晰底裡。」郭曰:「信爽朗,如處置乖方,低昂倒置何?」余曰:「此或一事之誤耳。因謂論人不當因氣質之偏,概其心術,以一事之誤,概其生平。」郭公斂容起謝曰:「此格言也。入蜀以來,未聞斯語。」
京師群瞽為茶會,會輒數十人。內一楊一馬言論相觸,恃力鬥毆,皆致重傷而死。事發西曹,楊坐其子,馬坐其姪,以扶其父叔,助力相毆。余力理卿,視之皆垂髫童子。眾謂:「兩人結扭在地,甚強有力,傍觀不能舉手投足,矧二稚子緣兩人皆斃,法無所施,不得已使各抵一命爾。」余曰:「楊名毆馬馴罪當坐絞,馬馴毆楊名罪當坐絞。今有罪者皆死,而移坐子姪,是知生可償死,不知死可互償也。」幾於刻矣。竟從末減,各坐失於勸救杖決。
自公卿百寮以下,兢兢奉法循例,趨朝鱗次,紀法森嚴,聲容稍失,御史糾其前,金吾繫其後,天威咫尺,下逮矣。百官常朝,僅可遙瞻天表,而公卿入侍經筵,始得近睹龍顏。然侍立移時,惟祗聆講讀,間聞天語,僅一唯喏而退。至出祀太廟,百官侍立階傍,咸得親炙休光。第一歲之中,僅三四出,而時或遣官告祭,不盡躬詣也。
洛當天下之中,氣候寒燠不爽,而寒多於燠,夏可無葛,冬不可無裘,猶近西北風土。地多樹黍麥,獨牡丹出洛陽者,為天下第一。國色種種,以姚黃、魏紫為最。品特著二十五種,不獨名圃勝園,在在有之,郊圻之外,多至數畝,或至數頃,一望如錦。郭外多長堤大道,道傍榆柳垂蔭。夾道溪流,可飲可濯。王孫貴介,時駕朱輪華晄,乘雕鞍玉勒,驅馳堤畔,御風而行,泠然怡快。或幕天席地,順風長嘯,亦足賞心。秋冬草枯葉落,則駕鷹驅犬,追逐野獸於平原曠野,或挾彈持弓,釣弋於數仞之上,樂而忘返,不減江南勝游。此自古帝王都會也。
大江近海皆有潮,惟浙江有巨濤,浪卷如山,聲聞如雷,天下奇觀也。
由寧國邑至郡,皆在山谷中。至黃池,則大河漫衍,莫辨遠近,泛舟終日,始抵太平。登采石磯,詣龍江關,入金陵,即古建業,高祖昔定鼎於此。舊吳時跨秦淮南北,周回二十五里。洪武初益拓而東,盡鍾山之麓,凡九十六里。立門十三:南曰正陽,南之西曰通濟,又西曰聚寶,曰三山、曰石城,北曰太平,北之西曰神策、曰金川、曰鍾阜,東曰朝陽,西曰清涼,西之北曰定淮、曰儀鳳,今塞鍾阜、儀鳳二門。其外城則因山控江,周回一百八十里,別為十六門。紫金諸山,環亙於東北,大江回繞於西南,龍蟠虎踞,古稱雄鎮。迨今唯睹城郭崔巍,而宮闕荒蕪,殿閣止存武英、奉先,猶故物也。
然宮逼近城東,而民居處其西,自長安街至大中、三山,抵水西門,路甚整潔,民居兩廊可步,尤便行人。出正陽門數里,為南郊壇。出聚寶門一里,為報恩寺,有琉璃塔,高二十五丈,永樂年重建,夜每燃燈數十,如星光燦爛,遙見十里之外,寺左為雨花台,台在山岡,可西望大江。三山門內為鳳凰台。出朝陽門,沿城而南,恭謁孝陵。陵中禁採樵,草深木茂,望之叢蒙,深遠不可測,惟遙望殿宇森嚴。御路傍列石器,長亙數里。前峙御碑,高三丈許,覆以石亭,亭前朱門篽戟,以時啟關。左有懿文皇子墓,亦朱門深鎖,不能至也。洪武初,置漆園、桐園、棕園於鍾山之陽,種木各萬株,以收油、漆、棕纜,用造海船及防倭戰艦。其省民之供,慮周如此。
城北為太平門,內曰太平岡,外曰太平堤。三法司在堤之南,公庭簡肅,殊清閒無事。夏月面後湖,觀夾堤芙蕖,湖光蕩漾,鶴舞松陰,鹿鳴芳砌,可稱吏隱。都察院邸第在太平岡下,壯麗嚴整,傳為劉誠意先生所建。北之西有雞鳴山,登之可以眺遠,故宮遺址,儼然一望中矣。自彩石放舟而下,經燕子磯,上有觀音閣,懸大江之崖,望之危險。再下為黃天蕩,江闊水湧,四望無涯,亦無蘆葦沙洲,雖值風恬日朗,而江濤震撼,白浪橫空,唯聞澎湃之聲而已。登儀真公署,有後樂樓,樓下四圍皆水,遍植蓮花,鳧鷗蕩漾,對景可以忘機。題「後樂」者,吾杭吳龍江也。
夫蜀中皆山也,江流在兩山夾艕中,陡峻處江狹迅駛,開衍處江闊稍緩。面面青山,西望不見路所從來,東去亦不知水所自出,蓋千回萬轉,始至三峽而下湘江也。時乘桃花水發,放舟千里間,良一快游。但舟制不佳,四櫓搖撼,板木皆動,舟中之人不能穩坐,況咿啞之聲聒耳,對面語不相聞,較他處舟航迥異。江流湍急,瞬息數十里,四顧山巒,不及凝眸瞻盼,倏忽已渺茫矣。因詠太白「千里江陵一日還」之句,乃實際語也。
余時自關中趨歸,適海冠侵突浙之會城,屯城北關,焚劫閭舍,擄掠子女,湖墅蕩然一空。天寵閉門自守,余止於臨安者旬日,冠始退。余覘知賊載小舟,僅百餘艘,計賊眾不過數百人,而所掠男女尚居十之五六,白天寵速出師剿除,毋使滋擾。第畏避不敢發兵,僅曰:「賊勢猖獗,余為疆場,得保城池幸矣。」事聞,天子逮經及天寵,繫獄論死西市。乃以浙江巡撫胡宗憲代天寵,以侍郎楊宜代經。
時賊益昌熾,縱橫出入二十六郡。天子遣侍郎趙文華請禱海神。貪鄙無厭,所至騷然。還朝未幾,又出監督諸軍,搜括官庫富家金寶書畫數百萬計。交通蒙蔽,以敗為功,以功為罪。雖有沈莊、梁莊之戰,竟莫救荼毒之慘矣。宗憲計擒賊首王直,浙西、江東稍得安枕。乃升文華工部尚書,加少保,宗憲升右都御史,加太子太保,各蔭子錦衣千戶。
然兩浙、江、淮、閩、廣,所在徵兵集餉,加派軍糧,截留漕粟,迫脅富民,釋脫兇惡,濫受官職,浪費無經。其為軍旅之用,才十之一爾。徵調漢、土官兵,川、湖、貴、廣、山東西、河南北之兵,臨賊驅之不前,賊退遣之不去,散為盜賊。行者居者咸受其害,數年不息。據其一時之功,非無可嘉,而浙、直軍餉,每歲增至數十萬,至今賦斂無已,則罪浮於功矣。後文華謫戍,宗憲獄死,而海隅之鯨鯢猶未息也。
自後閩、浙、江、粵之人,皆從倭奴,然大抵多華人,倭奴直僅十之一二。彼貪中國貿易之利,或附貢舶,或因商舶;其在寇舶,率皆貧窮。然其停橈焚劫,一視乎風。東北風猛。則由薩摩或五島至大小琉球,而北多則犯廣東,東多則犯福建,正東風猛則由五島歷天□□□□□浙之臨、觀、錢塘,稍南犯溫、台、昌國,稍北犯直隸之□□□。若在大洋而風值東南,則犯淮、揚、登、萊。若在五島開洋而南風方猛,則趨遼陽、天津。故防海者以三四五月為大汛,以時多東北風,以九十月為小汛,時亦有東北風也。
(以上四小段文字可作一篇《荡倭志略》)
憲廟時,大學士李東陽楚人,與洛陽劉學士健同朝。一日候駕丹陛下,日初出,劉顧李白:「曉日初薰學士頭。」李應聲曰:「秋風正貫先生耳。」楚俗多乾魚,洛陽有盜驢之諺,彼此蓋惡相嘲,而拈對整捷。二公誠儒雅風流,乃當時太平和德,亦可想而可見也。
東坡謂:「其民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舞之聲,至今不衰。」夫古稱吳歌,所從來久遠。至今游惰之人,樂為優俳。二三十年間,富貴家出金帛,製服飾器具,列笙歌鼓吹,招至十餘人為隊,搬演傳奇;好事者競為淫麗之詞,轉相唱和;一郡城之內,衣食於此者,不知幾千人矣。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雖逾制犯禁,不知忌也。余遵祖訓,不敢違。
(赞助者众,创作者盛,从业者多,戏曲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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