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1日星期四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千锺禄》(圈点《缀白裘》第五十三)



千锺禄

奏朝

(净冠带上)只道终身葬九渊,忽然沧海变桑田。百年富贵从新起,一品高官定占先。我陈瑛被史仲彬这狗头道俺创议让位,将我当朝凌辱,必欲置于死地,立时削职,监禁天牢。我想这颗头儿毕竟放不牢在头上。谁想燕王来得快,谷王献了金川门,北兵入城,宫内火起,建文被火身亡,燕王就登宝位,改元永乐元年。第一道新旨就敎我出禁,复我原官。想万岁念我北平旧功,又晓得我近日庭争受辱,定然爱我,怜我,敬我,信我。此后言听计从,封王拜相,决不待言矣。两日万岁已将齐泰黄子澄这几个叛逆大臣一个个全家抄没,极刑拷打。御史景清入朝行刺,已经剥皮楦草。闻得今日传旨去召方孝孺,此老召来,必然倔强。我不免入朝面圣,先放他一把火儿,除了一个是一个。(内钟响介)你听景阳钟响,万岁爷升殿了,不免速速入朝则个。正是:全凭三寸如刀舌,惹起千家四海愁。(下)

(末永乐,三旦太监随上)
【点绛唇】天挺龙标,身膺大宝非轻眇。继统临朝,好修着一纸郊天诏。

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当年玄武开唐室,今日金川创帝基。寡人躬承嫡緖,位屈燕藩;叵耐羣奸计图削夺,遂尔靖难。以问罪一二奸党,尙未尽正厥辜;今需一诏郊天,颁行天下。必得方孝孺执笔撰文,纔得人心倾服。已曾两次宣召去了,怎么还不见来?
(净执笏上)萧曹扶汉日,稷契佐唐尧。(见介)臣都察院陈瑛朝见,愿我皇万岁万万岁。(太监)平身。(末)陈卿不召而至,有何奏启?(净)臣启陛下,闻得圣旨召方孝孺,未卜圣意何如?(末)召他来草一诏书。(净)方孝孺首创削夺之谋,后献募兵之策;皇上宜速加诛,怎么反召他来草诏?(末)孝孺学问品行,高皇帝称为端士,况寡人起兵时,姚广孝再三说不可杀方孝孺,留天下读书种子,故此召他。

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一百四十一·列传第二十九》
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

姚和尚所说:“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一是方孝孺为文坛领袖,不杀,则天下文士归心,便于动荡之后天下安定。二是天下“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宰相得用读书人。”而治国需忠臣,否则,皇帝位子也坐不安逸。杀忠臣则人不向善,读书人本来就缺钙,如此一来,软骨头更多。明亡之际,除了志大才疏的史可法,再找一个忠臣也难,这也算是报应了。

(净)陛下登极,孝孺不来朝贺,又在家中服了斩衰麻衣,日夜痛哭,叛逆显然。若召入朝,必然无状。(末)且待他来,朕自有主张。(净)臣启陛下,齐泰黄子澄虽经审问,未正典刑;留此恶人,若不外起衅端,必至内生奇祸景清行刺之事,又行复至矣。况且逆党甚多,必须大行杀戮,纔除后患。(末)齐黄逆恶,朕所深恨。景清虽然行刺,剥皮楦草,号令街衢,时常作祟,尤为可恼。卿可速将齐黄二犯及景清尸首寸剐雨花台,幷斩妻奴,连诛九族。(净)领旨。臣又启奏陛下。(末)又启何事?(净)建文君焚死,未必是眞,外边纷纷传说,逃遁去了。(末)吓!有这等事?(净)若果出逃,必匿心腹臣家。论起建文君心腹来,那史仲彬逃职而归,事更可疑。陛下可查逃职诸臣,尽行追夺诰命。密遣一将,统领五百铁骑,速至苏州府吴江县史仲彬家,只说追拿诰命,团团围住,搜捉建文。倘搜着时,君臣拿至处分;若搜不着,竟取诰命而回,再行细缉。(末)有理。待三犯行刑覆旨,再遣将发兵搜捉便了。(净)领旨。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下)
(末)内侍。(老旦)有。(末)速催方孝孺入朝。(老旦)领旨。(下)(末)寡人移驾谨身殿,传谕吏部速造逃职官员册籍呈览。(二监)领旨。(末)靖难扫清匡社稷,承先整顿旧乾坤。(下)

草诏

(外扮方孝孺穿孝服,执杖,老旦仝上)(老旦)方相国,快请行一步。(外)阿呀!我那圣上吓!

【一枝花】嗟哉!我凄风带怨号,兀的这惨雾和愁罩。痛杀那苍天含泪洒。望不见白日吐光照。

(老旦)老相国请速行,万岁爷等久了。(外)你奉谁的旨?(老旦)当今万岁爷的旨(外)吓哫!

他是个藩服臣僚怎生介万岁声声叫?

(老旦)老相国,你这孝服不便入朝面圣,请换了冠服相见。(外)咳!君父之丧,焉有易改?

俺把那纲常一担挑。骨磷磷是再世夷齐,看不得恶狠狠当年莽操!

(内锣鼓喊)闲人闪开!(老旦)老相国请暂避,街旁奉旨行刑的来了。(外立旁介)(刽子绑齐黄二人上)(见介)老相国请了。(外)呀!原来是齐黄二位老先生。(大笑介)好!好!死得好吓死得好!(二生)老相国,我二人与你长别了。(外)二位老先生先行,我方孝孺也随后来也!(刽子)快走!快走!(仝下)(外)好两个忠臣吓!好两个忠臣!(老旦)请老相国速行。(外)

【梁州第七】他纔不负读圣书彝伦名敎,受皇恩地厚天高。他,他,他张牙怒目向云阳道,赛过那渐离击筑!赛过那博浪搥敲!赛过那长山舌骂!赛过那豫让衣枭!

(内又喊介)闲人站开!(老旦)又是行刑的来了,请老相国站立一边。(立介)(刽子抬尸上)(外)这是谁人的尸首?(众)这是景御史的尸首。奉旨将他行刑了,又要剥皮楦草,还要把他凌迟哩。(外)呀!这景御史!他已剥皮楦草,还要把他凌迟么?(刽子)正是。快走!快走!(下)(外)

他,他,他好男儿义薄云霄,大忠臣命弃鸿毛。俺,俺,俺羡你个着绯衣行刺当朝!羡你个赤身躯剥皮楦草!羡你个闪灵英厉鬼咆哮!

(二军引净上)(外)𠰻!你是陈瑛吓?你做得好官!(净)老相国请了。(外)你这贼臣!(净)方孝孺,你死在头上,还要出口伤人!(外)

恁乌帽珠袍,传呼拥导,喜孜孜,承恩新官诰。全不为邦家痛,君王悼;一谜介弄么魔,逞桀骜!〔阿呸!〕骂杀恁叛逆鸱鸮!

(打介)(老旦拥外下)(净)咳!书呆吓书呆!你死在头上,还要出口伤人!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下)
(末引四校尉上)金殿云烟浮斧扆,玉阶日月丽旌旗。(老旦)启万岁爷,方孝孺宣到了。(末)引进来见。(老旦)启万岁爷,他穿孝服麻衣,不肯更换,奴婢先行奏明。(末)且待他进来。(老旦)领旨。老相国,万岁爷有宣。
(外上)阿呀!我那圣上吓!(末)方先生请了。寡人靖难渡江,应天正位;羣臣尽皆朝贺,先生何故服此不祥之衣来见寡人?(外)子服亲丧,臣服君丧,古礼昭昭,岂容易改?(末)律设大法,礼顺人情,独不能为新君一转移乎?(外)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孝孺惟知有故主,不知有新君。(末)咳!先生,寡人此来,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外)如今成王安在?(末)他已自焚,非寡人加害。(外)成王旣亡,何不立成王之子?(末)国赖长君,他儿子幼小,岂能主持国事?(外)何不立成王之弟?(末)先生,此寡人家事,先生不必多言。况寡人系高皇帝嫡子,继高皇大统,亦复何辞?(外)高皇帝平定天下,传与东宫;东宫夭殁,传与皇孙。诰命昭(中)昭,祖制凿凿,岂容紊乱?我建文皇帝此位呵!

【牧羊关】是高皇帝亲传授,遡宗支,嫡裔苗。这的是颤巍巍父命难摇。

殿下旣是高皇帝嫡子,也该尊奉父命。

却怎生恣意贪饕,横行顚倒?

(末)寡人提兵南下,只要除几个奸臣。火烧头自己觅死,这大位朕若不坐,却敎谁坐?(外)咳!

齐整整的金瓯白占了,好端端的玉体痛楚烧。今日里坐朝端,夸荣耀,须受得百世千秋万口嘲!

(末)他也不该诛戮亲藩。寡人若不兴师问罪,这诛戮也只在湘岷周代诸王之后矣。(外)天地祖宗在上,俺建文皇帝呵!

【四块玉】他四载受勤劳,普天下称仁孝。

(末)李景隆临行谆谆嘱咐:『毋使朕负杀叔父之名。』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有权不能狠”或不适用于帝王家。

美意儿生全叔父语叨叨,到头来送入红炉窖。兀的不思忖量!兀的不添悲悼!兀的不颜面儿没处逃!

(末)别的话儿不要讲了。寡人今日只要先生草幅诏书,上吿天地,下颁四海。(外怒介)要俺草诏么!

【哭皇天】俺不是李家儿惯修降表!俺不是侍多君冯道羞包!俺不是射君钩管仲兴齐伯!俺不是魏征古来贤相!

《宋史·卷四百七十九·列传第二百三十八·世家二》
初,王衍降庄宗,昊草其表;昶之降也,其表亦昊所为。蜀人潜署其门曰”世修降表李家”,见者哂之。

(末)你不学他,待学谁来?(外)

俺只是学龙逢黄泉含笑!

(末)若草了诏书,寡人定当职授宰辅,荫及子孙。(外)

你纵把那三高爵显,九锡荣褒,王封带砺,恩荫儿曹,也博不得彤管一挥毫!

(末怒介)若不草诏莫道寡人之剑不利乎!(外)

凭着你千言万语,俺甘受着万剐千刀!

(末)抬张桌儿,摆着文房四宝,偏要他当面草诏!(校)领旨。(抬桌叫写介)(末)快写!快写!(外)要俺写么?就写!就写!(提笔写介)拿去!(校呈末看介)簒,篡,簒!(怒介)可恼!可恼!叫武士,绑这老贼砍了!(武士上)(外笑介)哈,哈,哈。俺方孝孺今日死得其所矣!高皇帝建文君在天之灵,臣方孝孺呵!(拜介)

【乌夜啼】今日里拜别了高皇帝,高皇帝圣考。拜别了先主魂飘。

(末)老贼这等猖狂,我就把你全家抄斩!(外)阿呀!老妻呵!

一恁他死蓬蒿!〔阿呀!儿孙呵!〕也顾不得宗支杳!俺如今拚却生抛!完却臣操!急急的趱阴魂,历历的诉青霄!历历的诉青霄!少不得天心炯炯分白皂。凭着俺千寻正气,到底个半字难饶!

(末)你不怕九族全诛么?(外)就杀俺十族何妨!

只为俺一灵不散,管甚么十族全枭!

(末)叫武士!快把这老贼敲牙割舌!可恼!可恼!(众)领旨。(敲牙,滚介)

【煞尾】一恁你敲牙割舌刑千套,俺只是痛骂千声斧钺摇!

(外喷血,末袖拂介)(外)

血喷猩红难洗濯!

(末)武士,快把这老贼洗剥绑了,押赴雨花台,鱼鳞细剐!妻子对面受刑,抄没他的十族,砍的砍,剐的剐,尽行处决!(众)领旨。(外)

受万苦,孤臣粉身介碎脑,这的是领袖千忠,一身儿今古少!(众抬外下)

(末)可恼!可恼!这样一个倔强老贼,就刴他为肉酱也不为多!就夷他十族也消不得寡人这口气!(思介)咳!论起来他为建文臣子,礼合尽忠于建文。今日这等铁铮铮拚生舍死,是一个铁汉!是一个忠臣!衰绖长号赴国门,淋漓血喷御袍新。宁甘十族多成鬼不易忠臣一诏文。可恼!可恼!(下)


千锺禄 搜山
(末上)
【卜算子】久任历三朝,宠沐皇恩浩。公台赫赫位崇高,补衮慙无効。
下官严震直,湖州乌程县人也。洪武年间职授河南参政,出使安南,以廉能称旨,蒙高皇帝敕赐田宅。建文朝进工部尙书,督饷山东,同历城侯盛庸奏东昌之㨗。今上卽位,蒙授原官,数载以来,颇多恩赉。近因陈总宪奏称,向年张将军所献建文程济二首俱为假僞。皇上辗转心疑,道下官向曾熟识安南,特命到彼处缉访,并无踪迹。昨日回到云南,方投驿馆,有缉採的来报,说鹤庆山中茅菴内有一僧一道,状貌非常。此必建文程济无疑了。军士每,你们须要弓上弦,刀出鞘,前往茅菴团团围住,直入菴中绑缚一僧一道,不得有违!(衆)吓。(末)听我吩咐:
【好姐姐】向深山,茅菴低小,内藏着一僧一道,英伟状貌,潜踪似窜逃。(衆合)忙围剿,穿岩缚取南山豹,破浪忙除北海蛟。(下)
(小生上)
【步步娇】久别欣逢言难料。分手心如捣,空山伴寂寥。
我不见史徒一十六载,不想忽然到此,惊喜非常。但此处不可久住,我催他起身。昨日洒泪而别,我命程济送他出山,尙未回来。咳!我和他年纪衰迈,这大事定尔无成。他的长途决难再至,只此一别就是死生永决了!
泪湿缁衣,〔咳!〕长叹昏和晓。〔我那史徒吓,〕除非是身逐梦魂飞飘,和伊日夕相依绕!
(末,衆上)军士每,与我外面围住了,打进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生)吓!你每这伙人为何打进我菴中来?(末)我奉旨特来拿你。(小生)我是出家人,拿我则甚?(末)咳!什麽出家人!你是建文君罢了。(小生)唗!你旣认得我是建文君,难道我就不认得你是严震直麽!(末)认得我便怎麽?(小生)严震直吓严震直!
【风入松】你立朝四载厚恩邀,职授尙书非小。
(末)已往之事,说他怎麽!(小生)阿呀!
从来冠履难顚倒,怎放纵,无端轻藐?
(末)那个轻藐你?(小生)旣不轻藐呵!
为甚的不低参折膝,兀自戆言直意咆哮!(末,衆)
【前腔】我奉着巍巍圣旨遍游遨,特地追寻山凹。

(小生)奉什麽圣旨?(末)难道你不晓得当今圣上靖难以来,御极一十六载,仍授我尙书之职?(小生)你来此怎麽?(末)
道你逋逃出禁行踪杳,怎容得田横海岛?
(小生)要我去怎麽?(末)要你去,
料不是重披赭袍。又何必语叨叨?
奉圣旨,与我拿下!(衆)吓。(小生)阿呀!罢了!罢了!
【急三鎗】怎把我行强暴,绳穿绑,好一似俘囚样,狠摛牢!早难道天无日,行弑逆,驱押我云阳市,去飡刀!(衆押小生下)
(生上)
【风入松】恭承师命送心交,泪洒临岐忧悄。
我程济蒙大师分付我送史亲家出山,昨晚同在寺古宿了一宵,清早分手前往,恐大师悬望,因此急急而归。咳!
想人生聚散如飞鸟,南和北,离羣淼淼。〔且喜前面已是菴中了。〕飞锡处,行行不遥;咫尺里,小团瓢。
吓!为何菴门大开,四面窗槅乱倒,器皿毁坏?却是为何?不免请大师出来。大师,大师!阿呀!
【急三鎗】却为甚呼不应,寻无影?好一似水中月,影空捞!
我不免到山门外各处寻一寻。大师吓大师!阿呀!
急,急得我心焦燥。生疑虑,没处寻消息,问根苗
(内)走吓。(生)呀!那边有一簇兵马来了,我且躱过一边。(衆上)走吓。
【风入松】深山复至捣空巢,缉获从亡奸狡。
方纔老尙书拿了建文君,行至中途,忽然想起还有翰林程济不曾拿得,特地分拨我每前来拿捉。
向草菴再入搜寻到,何处觅道人消耗?
程济!程济!你看,前后并没个影儿,难道叫我每变一个与他不成?只索去回覆便了。有理。
忙回转,向军前令消;同叩覆,老嫖姚。(下)
(生看介)阿呀!諕死我也!諕死我也!这些军士明明说严尙书拿了建文君,又来拿我。吓!那个严尙书?那个严尙书吓?一定是严震直了!可恼吓可恼!只是大师被擒,决然性命难保;一来负了大师一十六载千辛万苦,二来负了衆忠臣拚命捐生。我程济向来独力担承护持大师,今日究竟不能保全大师性命,我程济万死莫赎矣!有何面目见方相于地下!(哭介)
【前腔】呼天泣地痛哀号,粉骨难全忠孝!
当初方相国说我为忠臣,君为智士;今日坐视君亡,程济吓程济!你的智勇安在?
须索向死中求活把君王保,方显得智囊神妙!
我如今急急赶上去和严震直面讲,随机应变,定能保全大师性命。
烂翻舌,轰雷捲涛。〔咳!严震直吓严震直!〕管敎你肝肠碎,魂魄摇!
我急急赶上前去,赶上前去。(下)

打车

(丑持令箭上)朝中天子三宣,阃外将军一令。小将奉严尙书将令,因昨日在鹤庆山获着建文,连夜製造囚车,牢固监候。今早点齐军马,押解起行;又恐馀党衆多中途刼夺,命我拿马牌一道,令箭一枝前往,路经所属府衙州县,各拨兵马沿途护送,以防奸人抢夺,为此飞骑前来。正是:令行山岳动,言出鬼神惊。(下)(生奔上)阿呀!大师吓!
【新水令】挽天心,一线繫斜阳。护潜龙,〔阿唷!〕万千劳攘。俺不指望黄冠归故土,只为着赤胆报君王。
俺程济送友出山,回到菴中,不见了大师,寸心如割;只见兵马又来拿我,方知大师被严震直拿去,卽飞身奔至城中探听。闻得已将大师上了囚车,押解起行,为此急急赶上前去。苦吓!
我行步踉跄,也顾不得路崎岖,山高旷。
我急急赶上前去,赶上前去。(下)(衆小军持标鎗引末戎装,小生囚车上)
【步步娇】槛凤囚龙,军威壮,煞气高千丈,干戈扫夜郞!从此薇垣,倍加清朗。
(末)军士每,行了半日,离省城多少路了?(衆)五十裡了。(末)前面山径丛杂,恐有奸人行刼,你每须要小心防护者。(衆)得令。
虎斾正龙骧,旌旗指处妖魔荡。
(生内)严老先生暂停车马,俺程济来也!(衆)啓爷,前面有一道人飞奔而来。(末)看有多少人马。(衆)只有一个道人。(末)𠳨!一定是程济了。军士每,扎住营盘,放他进来。(衆)得令。(呐喊介)(生上)拚身探虎穴,掉臂入龙潭。严老先生请了。(末)你是程济吓?(生)不敢。是程济。(末)你来怎麽?(生)我麽?特来贺喜。(末)贺什麽喜?(生)阿呀!朝廷访大师一十六载,费了无数兵马钱粮访大师不着;如今被老将军获着解去,建此大功,自然是千金赏,万户侯。阿呀呀!好个万户侯吓!(末)我身奉御差,幸不辱命。只是我两次入山,寻不见你,也便罢了,你何必又来送死吓?(生)阿呀!这是你的美意!(末)不是吓。我和你同朝之谊,朋友之情,何忍眼睁睁置兄于死地麽?(生)足感你的盛情!吓!这是何人?(末)建文君。(生)呀!这就是建文君?呀呀呸!阿呀!严震直吓严震直!你道是同朝之谊,朋友之情,尙然假惺惺;难道把君臣之谊你就忘了麽?(末)忘了什麽?(生)
【折桂令】你也曾立朝端,首领鵷行,食禄千锺,紫绶金章:顿忘了圣德汪洋!
(末)已往之事说他怎麽?(生)阿呀!
到如今反颜事敌,你就转眼恩忘!
(末)奉旨缉拿的也非止俺一人。(生)
生擦擦,把龙孙囚槛;血淋淋,将故主遭殃。
(末)自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生)
恁不见那唐室睢阳宋室天祥?〔过来,〕怎不学绯衣行刺?怎不学十族方黄?(末,衆)
【江水儿】易主非他姓,天心佑北方。我干功名合应风云旺。捧纶音,似受天符降;立勳猷,拟画麟台上。
(生)咳!只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了!(末)咳!
你何事狂言愚戆!你自送头颅,请作俘囚同往。
军士每,与我拿下了!(衆)吓。(生)𠳶!谁敢动手!谁敢动手!阿呀!严震直!你这样兽心人面之人,我也不与你讲了!吓!阿呀!圣上吓!
【雁儿落】痛杀你,奉高皇,仁孝扬!痛杀你,君天下,臣民仰!痛煞你,覩妻儿,尽被伤!痛煞你,抛母弟,身俱丧!
(小生)事已至此,不必说了。只是有负你一十六载患难相从了!(生)
痛煞你,受万苦千辛仍丧亡!恨煞那吠尧厖!
𠲔!我好恨吓!(末)恨着那个?(生)
我恨,恨不得生啖你那奸臣肉!管,管敎你千秋丑恶彰!
阿呀!圣上吓!我程济不能保全龙体,万死莫赎。我只是拚死前往,与你同死便了。
苍苍,忍坐视含寃丧?双双,(怒介)〔𠲔!〕傍君魂,入冥鄕;傍君魂,入冥鄕!
(哭倒介)(衆)阿呀!这等看起来,我每多差了。那一个不是建文皇帝的子民?那一个不吃建文皇帝的粮饷?今日倒帮了别人,拿他去送死,天理何在!
【侥侥令】民心原不死,忠义岂容忘?
我每大家散了罢。(末)军士们,违了圣旨,一个个多要砍的!(衆)咳!不要说砍,就是剐也甘心的。大家散了罢。
弃甲抛戈归田裡。恁去助强梁,把恩主戕!(下)
(末)军士每转来,军士每转来!怎麽多散了!(生)
【收江南】〔呀!〕见多少荷戈抛戟蠢儿郞全不晓礼义共纲常!一霎时良心炯炯弃戎行,绝胜却沐猴羣冠带狠豺狼!〔呔!严震直吓严震直!〕我怪伊行不臧,我怪伊行不臧,到不如无知军卒姓名香!
请,请押解去。(末)阿呀!罢了!我严震直一念差了,不忠不义,駡名万代,有何面目见高皇帝于地下?阿呀!圣上吓!
【园林好】拜吾君,恕微臣不良。(生喜介)拜,拜,拜。
(生)吓!谁要你拜,谁要你拜!(末)
拜良朋忠言直匡。
罢!(打车介)
噼开了弥天罗网,拚一命付干将,拚一命答天王!
(自刎下)(生)哈哈哈!严震直已死,士卒已散。吓!大师呢?大师。(小生奔上)(生)阿呀!大师吓!此后再无惊恐,放胆前行。
【沽美酒】和你主和臣,性命帮;主和臣,性命帮。弟和师,形骸傍,顾不得历尽艰危道路长。离虎窟,走羊肠;龙投海,凤栖篁。急趁着云飞风𩗺,踏遍一万峯千嶂,怕听樵歌牧唱。〔俺呵,〕早觅个仙鄕帝鄕,天堂福堂,(小生下)好避着揭天风浪。
吓!哈哈哈!(下)

徐凌云《昆剧表演一得》
《搜山·打车》   (《千钟禄》) 近世舞台演出,只有《草诏》、《惨睹》(即《八阳》)、《搜山》、《打车》四出,都是历来演唱不衰的名作。《搜山·打车》是老生做工重头戏,擅长者颇不乏人。我所看到的,有全福班老艺人李少梅(即桂泉)、沈锡卿(即金狗)师徒,宁波老庆丰昆班麻子老生徐月楼,北京高阳班魏庆林,昆曲传习所施传镇。李少梅辈分最老,我见他已在晚年,精力方面,当然不如其入室弟子沈锡卿。徐月楼在面容、身段方面,均有突出的地方,颇为此剧生色。魏庆林富有老派典型,进场是背负建文下场,为南昆所无。施传镇得沈锡卿薪传,表演上并有若干创造,可见其悉心研究,下过功夫。传镇能戏极多,念白、面容、身段,都有精到之处,并且极肯钻研,但他身材矮小,是其缺憾。……现在能演此剧的艺人,北昆有魏庆林,南昆有郑传鉴,曲友中也有好多人会演。   
此角(严震直)北昆以副净应行,勾白脸,戴尖翅纱帽,与南昆不同。南昆所以归末角应行的理由,大致因严震直虽然为永乐出力,缉拿故主建文,最后良心发现,自刎而死,所以免了他脸上搽白粉。   
北昆下场演法与南昆不同,是由程济背负建文而下的。建文左右脚交叉,左膝屈在右脚小腿上,程济左手向后,扳住建文右脚背,使建文负在身上,身体重量得以平衡,不致欹侧。同时程济也可空出右手做手势。魏庆林前年来沪,虽则年老,仍旧如此做法,可称恪守典型。


《缀白裘》漏收《惨睹》。《惨睹》写建文帝剃度为僧,逃窜在外,一路上看到被杀群臣,传首四方,以及被牵连的在乡臣子和宦门妇女,押解进京,种种惨状,不忍目睹,因而悲愤万分。全出由八支曲子组成,每曲都以“阳”字结束,故又名“八阳”。而“家家收拾起”,即指第一支曲首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现将《惨睹》(据《振飞曲谱》)一折附录于此:
惨睹

(生内)大师趱路!〔生扮程济随小生扮建文帝上〕(小生)
【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收拾起大地山河自然是帝王气象,然紧接“一担装”,只是江山忒小,担儿忒大,事已反常,何况大地山河原本不是一担能装,如此一说,只是表达建文帝心有不甘的一厢情愿。回过头来面对现实只能是:“四大皆空相。”“四大皆空”这是佛家惯用话头。如此一说:既喻示“万里江山已被风吹雨打去”, 也点明他现在的伪装身份。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四句排比,四组叠字,既是说明路途之遥,更重复说明江山之广,然而今已尽失。
(小生)我自吴江别了诸徒出门,师弟两人,一路登山涉水,夜宿晓行。一天心事,都付浮云,七尺形骸,甘为行脚。身似闲云野鹤,心同槁木死灰。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君臣民众因为宫廷易主、江山动荡,俱堕苦海,无一幸免。
(小生)程徒。(生)大师。(小生)前面是哪里了?(生)     是襄阳城了。(小生)嗄?喔唷!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江山无恙”:“太阳升起来了,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谁识我”句,既为逃难之必须,更有帝位失守,大权旁落,繁华落尽,人被边缘的无限凄凉。
(二旗牌内)走吓!(生)大师,那边有许多车辆来了,我们且躲过一边。(小生)是,是,是,躲过一边。〔小生、生同下。〕
(二旗牌内)走吓!〔二旗牌、二车夫同上。〕
(二旗牌、二车夫)
【刷子带芙蓉】颈血溅干将,尸骸零落,暴露堪伤。又首级纷纷,驱驰枭示他方。
(旗牌甲)咳!想皇上杀了许多大臣,就在京城号令罢了,又听陈御史之言,凡系哪处人犯,发往本处号令,把头儿装了数十车辆,着咱们各处分解。这样苦差,好不耐烦!(二车夫)其实苦差!(旗牌乙)嗳!不要说了,起来趱路。(二旗牌、二车夫)
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叹骸骨谁埋土壤?
(二旗牌)车夫们,把车辆打伙而行,不要催前落后。(二车夫)吓!(二旗牌)咳!俺想那些众公卿,到今日里呵!(二旗牌、二车夫)
堆车辆,看忠臣榜样,枉铮铮自夸鸣凤在朝阳。
(二旗牌)走吓!〔二旗牌、二车夫同下。小生、生同上。〕
(小生) 吓!看车儿上都是我臣子的首级,好痛心也!
【锦芙蓉】裂肝肠!痛诛夷盈朝丧亡,郊野血汤汤。好头颅如山,车载奔忙。又不是逆朱温清流被祸,早做了暴嬴秦儒类遭殃!
(生)大师,此乃臣子分内之事,不必悲伤,我们趱路要紧。
(小生)咳!为我一人,连累万人性命,是我累及他们了!
添悲怆,叹忠魂飘飏,羞杀我独存一息泣斜阳。
(女差内)趱路!(生)大师,那边许多犯妇来了,且闪过一边。(小生)是,是,是,闪过一边。〔生、小生同下。女差上〕(女差)趱路!〔众犯妇同上〕(众犯妇)苦吓!
【雁芙蓉】苍苍呼冤震响,流血泪千行万行。家抄命丧资倾荡,害妻孥徙他乡。
(女差)他乡,徙他乡,你们不曾看见那些夫人小姐?砍的砍,剐的剐,还要发教坊,赏象奴,不知死去了千千万万,哪在你们这几百个么?(众犯妇)啊呀苦吓!             叹匹妇沟渠抛丧。
同哭〕啊呀!(女差)吓?怎么你们都睡倒了?(众犯妇)我们鞋弓袜小,走不动了。(女差)鞋弓袜小走不动?嘿!谁教你们当初,把这个脚,裹得这样一兜兜的,要讨老公的喜欢!你瞧老娘的脚多大,要走一百,就是一百,要走二百,就是二百,好不爽快。快跟我起来走!(众犯妇)我们实是走不动了。(女差)啊?你们不走,招老娘的打!(众犯妇)啊呀!啊呀天吓!
真悲怆,纵偷生肮脏,倒不如钢刀骈首丧云阳。
(女差)趱路!(众犯妇)苦吓!〔女差、众犯妇同下。小生、生同上。〕(小生)好恼吓,好恼!纵然杀戮忠臣,与这些妇女们何干?
【小桃映芙蓉】惨听著哀号莽,惨睹著俘囚状。裙钗何罪遭一网?连抄十族新刑创。
(生)这也是人间浩劫,天降灾殃了。(小生)嗳!
纵然是天灾降,消不得诛屠恁广。恨少个裸衣挝鼓骂渔阳。
男差内)走吓!(生)大师,后面又有许多犯官来了,我们再躲过一边。(小生)是,是,是,再躲。〔小生、生同下。男差、众犯官同上。〕
(男差)走吓!(众犯官)
【普天芙蓉】为邦家输忠谠,尽臣职忤强项。
(男差)只因你们要做忠臣,故此圣上特来奉请。(众犯官)    我们久不为官,又来拿解,岂不冤枉?
山林隐甘学佯狂,俘囚往誓死翱翔。
(男差)你们有话,到圣上面前去讲。(众犯官)呀呸!讲什么?要砍就砍罢了!(犯官甲)吓,列位老先生。(众犯官)老先生。(犯官甲)总是我们不是,当初无能御敌,直至纵虎归山,悔之晚矣!(众犯官)是吓!(男差)好一班不知死活的囚徒!(众犯官)
空悲壮,负君恩浩荡,拼得个死为厉鬼学睢阳!
(男差)走吓!〔男差、众犯官同下。小生、生同上〕(小生)罢了吓罢了。我只道独诛戮朝中臣宰,不想又捕捉那些弃职官员。正人君子吓,定无噍类矣!
【朱奴插芙蓉】眼见得普天受枉,眼见得忠良尽丧。弥天怨气冲千丈,张毒焰古来无两。
(生)大师,天色已晚,趱路要紧。(小生)咳!我想做忠臣的到这个地位,那些读书的,还要做什么官?
这建文帝和姚广孝想到一块了。
我言非戆劝冠裳罢想,倒不如躬耕陇亩卧南阳。
(生)此处湖广要道,京中来往公干甚多,倘有识认,祸生不测。(小生)阿呀!这便怎么处?(生)不妨。我们且赶到武冈州,速往贵州,直至云南,深山居住,方可安身。(小生) 如此快走。(生)大师请。(小生)
【尾】路迢迢,心怏怏。(生)何处得稳宿梧枝上?
〔钟声〕(小生)咦?程徒,景阳钟鸣了!(生)吓,大师,此乃野寺晚钟,非景阳钟也。(小生)嗄!咳!
错听了野寺钟鸣误景阳。
(生)大师趱路。(小生)咳!(生)咳!(小生、生同下)
此剧作者李玉,家奴之子,一介草民,锦心绣口已然了得,更有“一肩担尽古今愁”的哲人胸怀。笔走龙蛇,声传天籁,才智非我辈可以测量。
《缀白裘》遗漏此出戏是一缺憾。这或是由于以下原因:
《缀白裘》所收的戏曲,都是当时戏台上通行的本子,都是排演和演唱的内行修改过的本子,最大的改削在于科白方面。《惨睹》以唱蜚声红氍毹,“家家收拾起”,所谓“八阳”,于歌者、于观众都是烂熟的了,伶工艺人鲜有再创作的成果,故没必要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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