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西厢记
游殿
(付上)
【赏宫花】和尙出家,清雅。烧香吃苦茶。挂一幅单条画,供几枝得意花。清静禅房眞潇洒,想来只少俏浑家。
元·张雨《水仙子》
归来重整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草庵儿不用高和大,会清标岂在繁华。
纸糊窗,柏木榻。挂一幅单条画,供一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煎茶。
我做和尙吸哄,生平酷好男风:竭男儿徒弟,只算家常茶饭;笊先生师父,本是的亲老公。骚尼姑天生是我房下,媒人婆将就搭哩侬侬。吃酒不论烧刀黄白,牛肉必要多点姜葱。还受生塑佛像,乃平素口脚生意;送天竹,躭小菜,是年底下个秋风。打坐参禅并弗晓得半点,道场拜忏单会铙钹叮咚。召亡濊浴,拿个星娘娘奶奶斋我里个眼睛;铺灯渡桥,哭得吚吚呀呀,何曾有一点行用?官人,小姐最欢喜是介说说笑笑,丫头阿妈啰个弗思量搭我活动活动?个星看戏个人只道我是个翻板势利和尙,再弗晓得我小时节出身,原是个套童小僧。法聪师父下山讨账去哉,不免到山门外头去步步。吓,道人,风炉浪增点炭哈,恐有游客到来,烹茶伺候。咳!吃饱子个饭地下也弗扫扫!(下)(小生上)
【菊花新】未临科甲暂羁程,旅况凄凉动客情。
『勅建普救禅寺。』好一座大寺院!正是人间胜景谁游尽?天下名山僧佔多。(付上)山僧不敢穿芳迳,恐防游客到荒山。(小生)长老。(付)阿呀!原来是一位相公。请吓。(小生)长老请。(付)相公,小僧𥡴首哉。(小生)奉揖了。(付)相公请坐。(小生)有坐。(付)请问相公尊姓?(小生)姓张。(付)张,弓长呢立早(小生)是弓长。(付)妙呵!弓长乃天阶之列宿,立早乃月府之文章。好得势!小僧个俗家 口藥姓张㖸,一到到子新年里挂起行乐来,好看得势个㖸!口藥有纱帽员领个,口藥有顶盔贯甲个,口藥有带道冠骑老虎个,下头是白髭鬚带毡帽个,还有狗嘴髭鬚带一撮头帽子个。(小生)为何有这许多?(付)喏,带纱帽员领个呢,是上代头公公张居正;顶盔贯甲个呢,是黑面孔个张飞;骑子老虎带道冠个,是通谱个张道陵;带白毡帽个老娘家,是我裡个太公张别古;个个带一撮头帽子个,就是我裡个熘儿叔祖。(小生)取笑。(付)近来个个姓张个口藥少哉。请敎相公尊讳是?(小生)名珙,字君瑞。(付)阿是斜王帮加一个共字?(小生)正是。(付)君瑞,大多是君子之君,祥瑞之瑞哉?(小生)正是。(付)好得势!珙乃王家之珙璧,瑞为席上之奇珍。相公贵处是囉里?(小生)西洛。(付)尤其更妙是,古洛下多才子,西方有美人。相公姓子个样好姓,取子个样好名字,亦住子个样好场哈,直头书口藥弗要读得个厾得,去就是一位状元(!小生)长老为何如此谬讚?(付)非谬讚也;近来个星文人墨士无不好讚者。小僧初进山门个时候,看见家师对子别人是介白虀白嚼,原觉道有点筋肉㾦子皱皱能,那间讚惯子,倒也弗觉着哉。请问相公到此荒山有何贵干?
(小生)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访法本长老。(付)法本就是家师。(小生)首坐莫非是法聪麽?(付)不敢,不敢。(小生)失敬了。久慕令师善于诗赋,特来请敎。(付)山腔野调,何以诗称?(小生)不必太谦(付)只是家师不在,故没那处?(小生)或有诗稿借来一观。(付)诗稿是有个,纔锁厾厨里嘿那?吓,吓,小僧记得介两首拉里,念出来请相公是介笔削笔削,何如?(小生)岂敢。请敎。(付)其日我搭家师两个拉山门前去步步,只听得低低哆哆对河人家拉厾嫁囡儿,少停花花轿过哉。但听见轿子里㕶勒㕶拉哈哭,我裡家师一时高兴,做起诗来哉(小生)请敎。(付)起句是『八齐』韵,说道:『隔岸人家嫁女啼,婚姻宜喜不宜悲。今日白面黄花女,明日朱颜绿𩬆妻。』(小生)妙阿!(付)那时小僧来哉。(小生)益发请敎。(付)乱道嘘。(小生)好说。(付)『鸳鸯枕上双交颈,红绫被底雨云迷。今宵嚐却其中味,只恐怕明朝是叫你回时不肯居。』(小生)出家人怎晓其中意趣?(付)弗㖸,不过模拟其意思而已。(小生)休得取笑。烦首座指引到佛殿上一游。
(付)当得。我裡先到山门外头一路白相得进来何如?(小生)好吓。请。(付)请吓。哪,『敕建普救禅寺,』个六个字写得何如?(小生)好!(付)名人之笔㖸。(小生)果然写得好!(付)个是四金刚。(小生)好吓,塑得威严!(付)个是虎丘去请个做钹弗倒个塑个。其日塑完子,我裡家师说道:『徒弟吓,若有人来看金刚者,要他题诗一首。』(小生)可有人题麽?(付)有个。先是一个外路朋友来看,小僧说道:『家师有言,凡来看金刚者要请敎题诗一首。』个个客人说:『容易。拿笔砚来。』就提起笔来拉牆头浪是介一挥而就,说道:『一进山门四大人脚,尖踏定小妖精;睁起眼睛光油油,——』结句甚是平常。(小生)却是那一句?(付)个个客人是冐入鬼,看见个蛇头伸厾下底,竟认错哉,说道:『鷄巴好像黄瓜能』刚刚写完亦有介一位刻字先生来哉,小僧说口藥要请敎介一首。个个友朋说道:个是麵袋里货色,竟不推辞,提起笔来就拉底下一连写子四句,说道:『精刻诗文,每百三分。看我写样,翻板者请。』到子夜头家师居来,问道:『今朝阿有人来看金刚?』我说:『有个。』家师说:『阿曾题诗?』我说:『题个。』家师说:『介嘿让我看看题得阿好』那时小僧照子腊烛,我裡家师是介一直念得下去,说道:『一进山门四大人,精刻诗文;脚尖踏定小妖精,每百三分;睁起眼睛光油油,看我写样;鷄巴好像黄瓜能,翻板者请。』
《缀白裘》对白中不时拿“翻板者”打镲,对盗版者有一肚子怨气。
(小生)妙阿!(付)哪,东边是钟楼,西边是放生池。池里多哈希希奇奇个物事拉哈㖸,口藥有有头无脚个,口藥有有脚无头个口藥有有头有脚个,口藥有无头无脚个。(小生)吓!却是些什麽东西?(什)个个有头无脚个呢,鳗搭子个鳝;有脚无头个呢,蟹搭子个蟛蜞;有头有脚个呢,团鱼大背乌龟;无头无脚个呢,𥕱𥕱轧轧阿姨。(小生)这是怎麽说?(付)蚌搭子个蛤蜊哉那。(小生笑介)请。(付)请吓。这是香积厨。道人备素斋。(小生)不消。(外)介嘿打饼。(小生)也不消。(付)介是虚邀嘿那?几裡是浴堂哉。(小生)好吓,广阔得紧!(付)我裡濊起浴来,最好看,五十个和尙下子浴堂就是一百个厾,大和尙小和尙汆子一面,好看得势个㖸!(小生)休得取笑。(付)道人,烧水。请张相公濊浴。(小生)不消。(付)虚邀哉。请。(小生)请。(付)呸,呸,呸!个是东圊。(小生)何为东圊?(付)俗家人叫毛坑,出家人为之东圊。道人,拿草纸来。(小生)做什麽?(付)请相公出恭。(小生)不消。(付)小恭?(小生)也不消。(付)介嘿屁口藥放介一个。(小生)休得取笑。(付)那读书人肚里屁纔无得个。连次虚邀,请相公随喜随喜。
连次虚邀,随口打趣,如相声抖包袱。最后一句吐槽,正击中读书人软肋。
(小生)
【忒忒令】随喜到僧房古殿。
(付)请看七层宝塔。(小生)
瞻宝塔。
(付)打廻廊下走。(小生)
将廻廊遶遍。
(付)大殿浪哉。哪,两边是十八尊罗汉。(小生)
参了罗汉。
(付)募化装金,随缘乐助。请拜子菩萨。(小生)
拜了圣贤。
(付)募化灯油,功德无量。吓嗄,看哩弗出,倒是个硬客。请相公法堂浪走走。(小生)
行过了法堂前。
(旦内)红娘。(贴)噢。(随旦上,旦)红娘,这是什麽佛?(贴)是三世佛。(旦)这一尊呢?(贴)是观音菩萨。(小生)呀!
正撞着五百年风流孽寃!
(看呆介)(付)喂!相公文士须尊礼。(小生笑介)请。(付作偷看出神介)(小生)吓!首座高僧定守规。(付笑介)承敎。请吓。道人泡茶到客堂里来吓。(同小生下)(旦)
【园林好】偶喜得片时稍闲。
(贴)小姐,自古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哟。(旦)
且和你向花前自遣。
(内作鹦哥叫介)(贴)小姐,你听那鹦哥叫得好听吓。(旦)
那鹦鹉在檐前巧啭。
(小生,付上)(付)张相公,几裡来。(小生)请吓。(旦)
蓦听得有人言。须索要自廻还。
暂离三宝殿。(贴)缓步百花亭。(旦)红娘。(贴)噢。(同下)(小生揖介)阿弥陀佛。(付将扇柄戏小生臀介)插介一篐线香。(小生)吓!首座,你可看见观音出现?(付)嚼蛆连片!小僧在此出子七八十年个家。(小生)敢是七八年?(付)正是十七八年吓,从弗曾看见𠍽个观音出现。相公头一遭来就看见哉。(小生)你不见麽?那前面行的是观音,后面跟的是龙女。(付)吓!阿是姜姜个两个女客麽?(小生)正是。(付)非也:前面走的是崔相国家莺莺小姐者;后面随的乃侍妾红娘也。岂是观音出现也乎哉?(小生)旣是相国之女,为何在此寺中游玩?(付)有个缘故。这寺乃崔相国所盖造,家师与老夫人又是中表之亲,因此暂借寺侧西厢停丧避乱,常常出来白相个。(小生)世间有这等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付)咦口藥拉哈讲究个介。(小生)
【伊令】顚不剌见了万千,似这般庞儿罕见!
(付)好出神!(小生)
好敎人眼花撩乱口难言!
(贴随旦上)小姐,这里来。(付)咦!亦出来哉。(小生)
他掩映并香肩。
(旦)红娘,这是什麽花?(贴)是垂丝海棠。(旦)那边的呢?(贴)是铁梗海棠。(旦)折一枝来。(贴)晓得。(小生)
将那花枝来笑捻。
(付)阿呀!阿呀!一世採花三世丑。个个丫头故世去必定变个鬣痢头!(贴)小姐,纔折得一枝花在手,
“一世采花三世丑,故世变个癞痢头。”公园用此当警示牌蛮好。
便惹狂蜂浪蝶舞蹁跹。
(旦)红娘,飞来飞去的是什麽东西?(贴)吓!前面飞的是蝴蝶,后面随的是游蜂。(旦)去扑一个粉蝶来耍子。(贴)晓得。吓!和尙。(付)那哼?(贴)小姐要。粉蝶耍子,你不要赶了去吓。(付)小姐要跌。和尙不敢。(贴)啐!
我几回要扑,展齐纨。
(扑介)(付)拉里哉。阿呀,飞子去哉。(贴)
飞向锦丛里,叫我寻不见。
(小生见旦偷作揖介)(付见,扯小生,作揖介)(小生笑介)(旦)
又被燕啣春去,芳心自歛怕人随花老,无人见怜。临风不觉增长叹。
(贴)小姐,我们到碧梧亭去耍子吓。(旦)欲过画阑穿蛱蝶。(贴)小姐慢些走。你看蔷薇花刺碍人行。(仝下)(小生)这相思病害杀我也!(付)一隻隔年陈个佛手拉里。(小生)要他何用?(付)泡汤吃解子㕶个恶心哉。这里是清淨道场,说这样荤话!(小生)什麽清淨道场!分明是相思第,离恨天!(付)阿呀!张相公吓
【江儿水】这里是兜率院,休猜做离恨天。(小生)看他宜嗔宜喜春风面。
(付)个个眉毛眼睛生得何如?(小生)
弓样眉儿新月偃,未语人前先面腆。
(旦内)红娘,这里来。(贴)噢。(付)阿听得好娇声吓!(小生)
恰便是呖呖鸾声花外啭;解舞腰肢,似垂柳在风前,娇软。
(付)张相公,方纔红娘个丫头说到碧梧亭去哉,我搭㕶打个边转得去吓。(小生)请。(同下)(贴随旦上)
【皂罗袍】行过碧梧庭院。(贴)〔小姐,〕步苍苔已久,湿透金莲。
(付扯小生上)张相公,几里来。(旦,贴合)
纷纷红紫鬭春妍,双双瓦雀行书桉。听禽藏竹里,悠悠静言。
(付)我裡个搭转得去,快点,快点!(旦,贴合)
见人行花外,翩翩少年。
(付)张相公,我搭㕶两个阿像赶骚雄鷄?(旦)
将轻罗小扇遮羞脸。(旦下)(付)褊衫大袖遮花脸。
(贴打介)啐!(付)阿唷!好打!(贴)我同小姐在此游玩,你这和尙故意领了外人随来随去,什麽意思!(付)弗是𠍽外头人,个是我个内姪㖸。(贴)我去对老夫人说了,叫你这和尙不要慌!(付)我口藥要去吿诉老夫人厾。(贴)吓!你说我什麽来?(付)我说红娘姐出来嘿就要打和尙。(贴)啐!(小生)原不该吓。(贴)什麽该不该!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什麽好看!(小生)看看何妨?(贴)要看,再看看!(付推小生介)叫㕶再看看。(旦内)红娘。(贴)来了。(下)
(小生)首座且不要说他别的,就是他这一双小脚儿,足値一千两碎金子。(付)还要加介三个铜钱。(小生)却是为何?(付)里向个对高底哉那。(小生)休提。(付)只见那小姐穿着那遶地长裙,怎见他脚儿大小?(小生)可见你出家人不晓其中的意思。(付)𠳨!和尙倒拉哈讲究讲究个㖸。(小生)
【川拨棹】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浅?休提他眼角留情,休提他眼角留情。
(付)何以见得?(小生)你看,苍苔上这一步是去的,那一步也是去的,这一步一勾,勾将转来脚尖对脚尖。深有顾盼小生之意。
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
(付)住了,闪开!(小生)做什麽?(付)和尙虽是麦鬼,等我也来模拟模拟介。方纔小姐这一步是去的。(小生)不要踹坏了。(付)弗番道个那一步也是去的。这一步一勾,勾将转来脚尖对脚尖。甚有顾盼小僧之意。(小生)小生。(付)小僧。(小生)是小生。(付)嗳!我要死哉!(小生)为什麽?(付)和尙嘿专要死拉女客脚里个哉!
“小生”“小僧”之辩,和尚假争风吃醋,真吊秀才胃口。
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
(旦内)红娘(贴)来了。(付)亦出来哉。(贴上喷水卽下)(付)坏哉,坏哉!丫头家水𠍽能介多介?做子葱椒烧和尙拉里哉。(小生)
【前腔】门掩梨花深小院。
(付)阿要跳牆过去吓?(小生)
奈粉牆儿高似青天。玉佩声看看渐远,玉佩声看看渐远,空敎我饿眼望将穿!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不要说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情意牵!
【尾声】东风摇拽垂杨线,游丝飞惹桃花片。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吿辞了。令师回来多多致意。(付)再请宽坐。(小生)不消了。花前邂逅见芳卿。(付)频送秋波似有情。(小生)欲借禅房勤讲习。(付)张相公,只怕你无心献策上宸京。(小生)请了。(付)张相公,明朝早点来。(小生)为何?(付)来看观音出现。(小生)休得取笑。(虚下)(付)咦!亦出来哉。(小生上)在那里?(付)明朝出来厾。(小生)啐!(下)
(付)吓嗄!再弗晓得读书人看女客,比子我裡出家人尤其精妙。个个臭贼方纔说个莺莺小姐个双眼睛嘿那哼那哼,个眉毛嘿亦是那哼那哼,脚嘿亦是那哼那哼,直头有讲究厾。我辈弗如,我辈弗如!阿呀!弗好哉,要乍尿哉!(下)
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
马文观,字务功,为白面,兼工副净,以《河套》、《参相》、《游殿》、《议剑》诸出擅场。白面之难,声音气局,必极其胜,沉雄之气寓于嘻笑怒骂者,均于粉光中透出。二面之难,气局亚于大面,温暾近于小面,忠义处如正生,卑小处如副末,至乎其极。又服妇人之衣,作花面丫头,与女脚色争胜。务功兼工副净,能合大面二面为一气,此所以白面擅场也。
二面蔡茂根演《西厢记》法聪,瞪目缩臂,纵膊埋肩,搔首踟蹰,兴会飙举,不觉至僧帽欲坠。斯时举座恐其露发,茂根颜色自若。
鲁迅《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
绍兴戏文中,一向是官员秀才用官话,堂倌狱卒用土话的,也就是生,旦,净大抵用官话,丑用土话。我想,这也并非全为了用这来区别人的上下,雅俗,好坏,还有一个大原因,是警句或炼话,讥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话,使本地的看客们能够彻底的了解。那么,这关系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游殿》为付行三出代表戏“游(殿)”“活(捉)”“芦(林)”之一,尤以说白见长。《游殿》的说白并不是一味的耍贫嘴,而是以凸现人物个性为主。主角法聪做为寺院撑门面的知客僧,不但称职,甚至可说是出色。他和气乐观,人情练达;信口胡诌之间突入正题,东拉西扯之际随口打趣。出家人应该四大皆空、五根清静,他却不耐寂寞,爱凑热闹;贪财好色虽不加掩饰,却也不是欲火焚身,急功近利。故虽显无赖,吃相并不难看,倒有几分“真小人”朴诚。这亦正亦邪,虽有缺点却不犯嫌的形象,对于剧情发展、张崔两人的爱情,有着随喜助推之力。
1982年江苏省昆剧院林继凡、石小梅出演《游殿》,著名美学家王朝闻观后,欣然写就评论文章《“未将回廊绕遍”——昆曲<游殿>观后》(《江苏戏剧》1982年第六期)遂使主演林继凡声名鹊起。
惠明
(旦上)
【淘金令】恹恹瘦损,那値春光尽?罗衣宽褪,早是人劳顿。能消几个黄昏?目断行云,奈人远天涯近。〔嗏,〕只索自温存。但出闺门,(贴暗上,听介)但出闺门,〔可笑红娘这丫头,〕他影儿般不离身。
(贴)吓,小姐,你声声怨着红娘,这是怎么说?(旦)红娘,你几时来的?(贴)红娘么,是影儿般不离身来的。(旦)我也瞒你不得了。(贴)吓,小姐,你有甚心事?可对红娘说㖸。(旦)
我从见了那个人,兜的便可亲。咏月新诗,咏月新诗,依着前韵。
(老旦急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吓,我儿在那里?(旦)母亲为何这等慌张?(老旦)阿呀,儿呀!不好了吓!那孙飞虎带领五千人马,团团围住寺门,要掳你去做压寨夫人了。这便怎么处?(旦)呀!有这等事!阿呀!兀的不痛杀我也!(昏倒介)(老旦)阿呀!我儿苏醒。(贴)阿呀!小姐醒来?。(扶旦起介)(合)
【红衫儿】听罢一言心不忍。此祸临身,苦敎人进退无门。如今怎生!把袖梢儿,搵不住啼痕。
(内喊介)呀!听喊杀声,怎禁?〔阿呀!娘吓!〕休得要爱惜莺莺。我甘心自陨。(内又喊介)(老旦)
【东瓶令】那厮如狼虎,尽胡行。道你莲脸生春眉黛颦。更有倾城倾国杨妃貌,生得多姣俊。恣情劫掠要成亲。敎我泪盈盈!
(外上)不好了!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老夫人在那里?(老旦)长老,怎么样了?(外)阿呀!老夫人吓!
【前腔】那孙飞虎有风闻,便胡行。道小姐当年杨太眞。声声若不谐秦晋,普救寺都烧尽,把一家龆龀不留存,玉石尽皆焚!
(老旦)吓,长老,事已急了,烦你到两廊下去高声喊叫,说我有言:不论士庶人等,有能退得贼兵者,愿将小女妻之。决不食言。(外)晓得。(贴)喂!老师父,你可曾听见提起我红娘么?(外)这到不曾说起。(贴)如此谢天地。(外)喂!两廊下人等听者,老夫人有言,不论士庶人等,有能退得贼兵者,愿将莺莺小姐妻之。决不食言。可有么?(内)没有。
(外)吓,没有。待我到那边去叫喂!两廊下人等听者,老夫人有言--(小生急上)吓,长老,小生有退兵策,何不早来寻我?(外)吓,原来张相公有退兵之策请少待。(进介)吓,老夫人。(老旦)怎么说?(外)此间张相公有退兵之策。(老旦)快请来相见。(外)是。(出介)吓,张相公,老夫人请相见。
(小生)老夫人拜揖。(老旦)先生少礼。(小生)吓,小姐拜揖。(贴)小姐免见。(老旦)先生有何妙计退得贼兵?(小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但退了贼兵,怎么说?(老旦)老身有言在先,愿将小女妻之。决不食言。(小生)如此,快请了我的浑家进去,不要惊坏了他。(旦,老旦先下)(贴)晌午吃晚膳,尙早哩。(小生)交跌在笼糠里,到是抱稳的。(贴)啐!(下)
(外)到这个时候,还要取笑吓。张相公,计将安出?(小生)我想此计必须用着你便好。(外)𠰻,𠰻,贫僧又不会相持厮杀,用我做什么?(小生)那个要你相持厮杀,只要你与贼人打话。(外)这个容易。我们到钟楼上去。(小生)有理。(一面走,一面敎外,敎一句,外学一句介)你去说,说:『老夫人有言,本待就将莺莺小姐送出来,一者父丧在身,二恐将军不利。将军不须鸣锣击鼓,倘惊坏了小姐,深为可惜。将军可把人马暂退一箭之地,待三日后功德圆满,除了孝服,换了吉服,送至阵前与将军成亲如何?』(外)吓,这里是了。待我上去。(立椅上介)喂!强盗打话!(丑内)看箭!(外)阿呀!(小生)为什么?(外)我说强盗打话,他就说看箭。(小生)你须要称他将军纔是。(外)吓,要称他将军?(小生)便是。(外)如此再来?。(又立椅上介)记不起了。
这个长老原是个糊涂的,《游殿》里已做了伏笔,此时得见尊颜,果然不通。开口便错:既已出家,何来“闭门家里坐”一说?做谈判代表,竟直呼对方为“强盗”。竟如西天路上的二师兄一般,逢着女妖怪称“妖精”,完全不通世故。那伶俐的法聪哪里去了?想是此戏要全力塑造惠明一人,故不让法聪出场分其光芒。
(小生)待我敎你说便了。(外)喂!将军打话。(丑内)怎么讲?(外)吓,张相公,怎么讲的?(小生)你说:老夫人有言,本欲将莺莺小姐送至阵前,与将军成亲,一来父丧在身,二恐将军不利。(外)吓,老夫人有言:本欲将莺莺小姐送出阵前与将军成亲,一来父丧在身,二恐将军不利。(丑内)吓。(小生)休得鸣锣击鼓,惊坏了小姐,岂不可惜?(外)休得鸣锣击鼓,惊坏了小姐,岂不可惜?(丑)吓。(小生)将军且把人马暂退一箭之地,待等三日后功德完满,除了孝衣,换了吉服,送出阵前与将军成亲如何?(外)将军且把人马暂退一箭之地,待等三日功后德完满,除了孝衣,换了吉服,送出阵前与将军成亲如何?(丑内)倘三日后不送出来,便怎么?(外)阿呀,张相公,他说三日后不送出来便怎么。(小生)你说:但凭将军处置。(外)但凭将军处置。(丑)吓,众喽啰。(内众)有。(丑)且把人马退下一箭之地。(内鸣锣吶喊介)
(外)好了,好了!果然退下去了!(小生)这是小生初出茅芦第一功也。(外)到了三日后便怎么处呢?(小生)不妨。小生有一故友,姓杜,名确,号为白马将军,领兵十万,鎭守蒲关一带地方,待我修书前去,请他来到擒此贼人,如探囊取物耳。(外)如此,快修起书来。待贫僧磨墨。(小生写介)
【一封书】路生拱拜兄:近日何期遇难中?
那个为媒?(外)贫僧为媒。(小生又写介)
孙飞虎逞凶,掳掠人财强聚众。崔相国家幷仆等,一旦如鱼困釜中。
退了贼兵就要成亲的㖸。(外)这个自然。(小生又写介)
仗威风,破羣凶。顚沛来缄恕不恭。
书已写完,只少一个递书人。这便怎么处呢?(外)递书人是要紧的吓。(想介)吓有了。我有一个徒弟唤做惠明,此人心粗胆壮,到也去得。(小生)如此,快唤他来。(外)吓,张相公,你须要把言语激怒他,他纔肯去。(小生)我晓得。快唤他来。(外)吓!惠明徒弟那里?(净持棍上)吓!来也!
【粉蝶儿】听得传呼。
(外)孙飞虎带领五千人马团团围住寺门,你还要这等慢呑呑的!(净)呀!
不觉的心头起火!
师父。(外)罢了。见了张相公。(净)张相公稽首。(小生)吓,长老,就是他么?(外)正是。(小生)咳,咳,咳,你好悞事吓!你看他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如何去得?(外)待我去说吓。惠明。(净)㕶。(外)此间张相公有一封书着你送到蒲关白马将军处投递。(净)拿来。(外)且慢。道你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只怕去不得吓。(净)谁说?(外)张相公说的。(净)咳!俺偏要去哩!(外)去不得吓。(净)呔!俺偏要去!(丢棍介)
【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我丢下了这僧伽帽!我袒下了这褊衫!自我这杀人心顿起英雄胆。我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来揝。
(外)敢是你贪?(净)
非是俺贪。
(外)莫非你敢?(净)
也非是俺敢。我知他怎生唤做打参?我大踏步直杀入虎窟龙潭!
(外)敢是你馋?(净)
非是俺馋。
(外)莫是你懒?(净)
也不是俺懒。这些时吃个菜馒头,委实价口淡。我将那五千人也,不索炙𤍿煎燂。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且解馋。
(小生)好腌臜吓!(净)呣!
有甚腌臜?
(外)吓,惠明,此间张相公有一封书着你到--吓,蒲关白马将军处投递。你敢去也不敢去?(净)𠲔!
【倘秀才】他那里问小僧敢也不敢?俺这里启太师:用咱也不用咱?
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有“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捡重任挑在肩”唱词,与此【倘秀才】首两句相比,意思大致不差,力度和气势显然不足。
(外)孙飞虎声名利害哩。(净)
飞虎将声名播斗南。那厮能淫欲,会贪婪,诚何以堪!
(小生)你出家人,怎不看经念佛,只喜厮杀么?(净)
【滚绣球】我经文也不会谈,那逃禅也懒去参。只我这戒刀头近新来钢蘸,铁棒上没半星儿土渍尘淹。别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外)众僧如何?(净)
都只会斋得饱去向僧房中合眼;那里管焚烧了兜率伽蓝?恁那里善文能武人千里,尽在这济困扶危书一缄。
(外)取了书去。(小生)小心在意。(净)
有勇无惭。
(外)吓,惠明,他若放你过去便好;倘若不放你过去,你便怎么?(净)他若放咱过去就罢。(外)倘若不放呢?(净)他若不放,阿呀!师父!
【白鹤子】着几个小沙弥将幢旛宝盖擎,壮行者将杆棒火叉担。恁与俺排阵脚将众僧安,撞钉子把贼兵探。远的,破开步将铁棒颩;近的,顺着手把戒刀斩;小的,提将来把脚尖蹱;大的,扳下来把骷髅砍!矁一矁,古都都翻了海波;幌一幌,厮琅琅震动了山岩!脚踏的赤律律地轴摇手扳的(净跳介)忽喇喇天关撼!
(小生)惠明,此去必然成功。(外)张相公请到方丈中去商议便了。(小生)请。(仝下)(净)师父,恁与俺:
【尾】助威风擂几鼓。仗佛力,吶一声喊。绣旗下,遥见英雄俺。(取棍介)我将那半万贼兵(欲下复上)諕破他的胆!(持棍,衣,奔下)
《惠明一出》曲词精华全抄“王西厢”,独漏“[耍孩儿]”一曲,为德不卒,打扫战场不彻底。
清·焦循《剧说·卷六》
唐荆川半醉作文,先高唱《西厢·惠明》“不念法华经”一出,手舞足蹈,纵笔伸纸,文乃成。
唐·南卓《羯鼓录》
上(唐明皇)性俊迈,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谓内官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曲如《惠明》,不独解秽,更能消愁破闷,启发灵感。毛主席很喜欢这出戏,曾在1958年的成都会议上借此发挥。
《毛泽东年谱(1958年)》
3月22日 上午,在成都会议上作第四次讲话,主要讲领导作风问题。毛泽东说:那天我们谈《西厢记》的问题。惠明是一个和尚,他挺身而出去给白马将军送信。这个剧本把惠明写得勇敢坚决,为正义而奋斗。我想,我们中国现在出一点惠明才好。我们党从前有《向导》、《斗争》、《实话》等杂志,现在有《人民日报》,但没有理论性杂志。原来打算中央、上海各办一个,设立对立面,有竞争。现在提出各省都办,这很好。可以提高理论水平,活泼思想。各省办的,要各有特点,可以大部根据本省情况说话,但也可以说全国的话、全世界的话、宇宙的话。刊物搞起来,就逼得我们去看经典著作、想问题,而且要动手写,这就可以提高思想。要提高风格,讲真心话,振作精神,要有势如破竹、高屋建瓴的气势。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抓住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工作中的基本矛盾。但我们的同志现在有精神不振的现象,是奴隶状态的表现,像京剧《法门寺》里的贾桂[48]一样,站惯了不敢坐。对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要尊重,但不要迷信,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创造出来的,不能抄书照搬。一有迷信就把我们脑子镇压住了,不敢跳出圈子想问题。不要怕教授,进城以来相当地怕教授,看人家一大堆学问,自己好像什么都不行,不要自惭形秽。自古以来,创新思想、新学派、新教派的人,都是学问不足的青年人。他们一眼看出一种新东西,即抓住向老古董作战,而有学问的老古董总是反对他们的。学问是抓来的,看你方向对不对,去不去抓。历史上总是学问少的人,推翻学问多的人。当面不说,背后嘀嘀咕咕,这最不好。可以尖锐一点,也可以委婉一点,但不能不说,有话不说就很危险。当然,说话要选择时机,不讲策略也不行。不敢讲话无非是一怕封为机会主义,二怕撤职,三怕开除党籍,四怕老婆离婚,五怕坐班房,六怕杀头。我看只要准备好这几条,看破红尘,什么都不怕了。难道可以牺牲真理,封住我们的嘴巴吗?我们应当造成一种环境,使人敢于说话,交出心来。这次会议解决了一批问题,取得协议,为政治局准备了文件,但缺点是思想谈得较少。是否再用两三天时间谈谈思想问题,讲讲心里话。我的企图是要人们敢说,精神振作,势如破竹,把顾虑解除,要在地委副书记以上约一万人的范围内,把沉闷的空气冲破一下。我们这次印了一些诗净是古董[49],我想搞一点新的民歌,对立统一。请各位同志负个责任,回去以后搜集一点民歌。中国诗的出路,第一条是民歌,第二条是古典,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诗来,形式是民族的,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太现实了就不能写诗了。现在的新诗不成形,没有人读。
请宴
(贴上)
【花心动】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尽。孤儿幼女,死里逃生。今日个列山珍,陈水陆,张君瑞合当钦敬。
我红娘奉老夫人之命请张先生赴席,只得走遭。
【步步娇】凭着他善武能文书一纸,早医可了相思病。薄衾单枕有人温,凤帐鸳帏早则不冷。今日个东阁玳筵开,煞强似西厢和月等。
此间已是书房门首了。开门,开门。(小生)是那个来了?
【前腔】客馆萧条春将尽,碧草埋芳径。(贴嗽介)(小生)听隔窗嗽一声。
(贴)开门。(小生)
他启朱唇,疾忙答应。
(贴)张先生。(小生)吓,原来是红娘姐,请到里面坐。(贴)先生请。(小生)红娘姐请。(贴)先生万福。(小生)红娘姐到此何干?(贴)奉老夫人之命,着我来请先生赴席。(小生)吓,请我赴席?如此就去。(贴)且慢。
秀才们闻道请,恰便是听了将军令。
(小生)请坐。(贴)有坐。(小生)请问红娘姐此酒为何而设?(贴)先生听禀:
【宜春令】第一来为压惊。
(小生)第二呢?(贴)
第二来因谢承。
(小生)摆什么筵席?(贴)
杀羊茶饭。
(小生)可曾停当?(贴)
来时早已安排定。
(小生)还请何客?(贴)
断闲人,不会亲邻。
(小生)难道叫我独酌么?(贴)
和俺莺娘匹聘。
(小生)原来请我去做亲?我好快活也!(贴)
我只见他欢天喜地,谨依来命。
先生为何看了地下只管走来走去?(小生)小生客边乏镜,聊借天光以照我影。(贴)吓,原来如此。
【五供交枝】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
(小生)你看两鬓如何?(贴)
下工夫将头颅来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牙根冷。天生这个后生,天生那一个俊英。
(小生)请坐。(贴)有坐。(小生)请问红娘姐今宵此去如何?(贴)先生,我有一个法儿敎道你。(小生)请敎。(贴)
【玉交枝】今宵欢庆,我莺娘何曾惯经?须索要欵欵轻轻。
(小生)汉家自有制度。(贴)
灯儿下共交鸳颈,端详可憎。谁无志诚?你两人今夜亲折证。(小生)我谢芳卿。
(贴)还该谢我。(小生)我倒忘了。
谢得红娘姐错爱,成就此姻亲。(贴)
【解三酲】今日个东阁玳筵开,香焚宝鼎。绣帘外,风扫闲庭。落红满地胭脂冷,白玉栏杆花弄影。
(小生)我好快活也!(贴)
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合欢令,更有那凤箫象板,和那锦瑟鸾笙。(小生)
【前腔】可怜我书剑飘零无厚聘,感不尽姻亲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定,除非是折桂手报答前情。我如今博得个跨凤乘鸾客,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
(贴)你好侥幸吓!(小生)
非侥幸,受用的珠围翠绕,结果了黄卷青灯。(贴)
【前腔】凭着你灭寇功勋举将能,却不道两字功名未有成。为甚么莺娘心下十分顺?端只为君瑞胸中有百万兵。专请你有恩有义筵中客,回避了无是无非廊下僧。奉夫人命,请先生,莫敎推托,和贱妾卽便仝行。
【尾声】老夫人专待等。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
张先生,你晓得我家下乏人。
休使红娘来再请。
(小生)自然就去。(贴)成了亲事,将什么来谢我?(小生)若成亲之后,将纒头绫锦谢娇红。(贴)水溢蓝桥路未通。(小生)管取门阑多喜气。(合)定敎女壻近乘龙。(贴)张先生,恕乏人邀,就来吓。(小生)红娘姐先请,小生随后就来。(贴)就来吓。(下)(小生)就来的。琴童,老夫人请我去做亲,快拿我的新员领来,新皂靴帽来吓!(喜气下)
寄柬
(贴上)
【降黄龙】相国行祠,寄居萧寺,苦因丧事;孤儿幼女,将欲从军而死。张生此时伸志,一封书兴师疾至。方显得文章有用,天地无私!
【又】若非剪杀贼寇,险些个灭门绝户一家儿。莺莺君瑞,在危急许配雄雌。夫人背盟失信,却就以兄妹为之。把婚姻一时打灭,顿成抛弃!
我想那张生与小姐两下里都害得瘦了。
【滚】潘郞𩬆有丝,潘郞𩬆有丝。杜韦娘非旧时。一个带围宽,清减了小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黹;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絃上传心事:他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
已到书院门首了,我且不要叩门,把吐津儿润破纸窗,看他在里面做什麽。(小生上)欲将春梦游巫峡,苦被莺声唤醒来。(贴)
【前腔】润破纸窗儿,润破纸窗儿,俏声儿窥视,见他和衣初睡起,前襟有摺䘭。孤眠滋味,凄凉情緖,这瘦脸儿不闷死是害死!
且住,他那里晓得我在此吓?有了。
【又】将金钗敲门扇儿,将金钗敲门扇儿。
(小生)是那个?(贴)
我是散相思五瘟使。
五瘟使:传说中散播疾病的五个使者。分别为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锺仕贵、总管中瘟史文业,各执杓罐、剑与剑袋、扇、锤、火壶,在天为五鬼,在地为五瘟。(《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四.五瘟使者》)
(小生)想是红娘姐?待我开门。呀!果是红娘姐。红娘姐拜揖。(贴)张先生万福。(小生)我望得你好苦也!(贴)
小姐想着伊,使红娘来探取。
(小生)小姐着你来,必有好音?(贴)
道风清月朗,听琴佳趣;到如今,念千遍张殿试。
(小在)旣蒙小姐垂念,待我修书一封,烦红娘姐带去与小姐看何如?(贴)这个使不得。
【前腔】他若见了书,他若见了书,顚倒费神思。拽扎起面皮,道凭谁寄言语?他道:〔唗!〕这妮子敢胡行事!当面前嗤嗤的扯做纸条儿。
(小生)红娘姐,你与我寄了书,多将金帛酬谢你。(贴)
【前腔】馋穷酸饿鬼,馋穷酸饿鬼,卖弄你有家私!我不为图财特来到此,怕有情人乖劣性子。
(小生)红娘姐,有甚方法敎我一个?(贴)
只说道可怜见我是孤身己。
你且快些写起书来。
【尾声】从敎宋玉愁无二,瘦损了相思样子。百岁欢娱全凭这张纸!
(小生)红娘姐,请坐。待小生写起书来。琴童看茶来。(丑内应介)(贴)这小厮不好,休要唤他。(小生)他已应了。你且躱一躱,待我打发他去。(贴)敎我躱在那里?(小生)桌儿底下罢。(贴)不好。怎麽躱。(小生)略躱一躱儿。(贴)旣如此,就打发他去吓。(小生)自然。
(丑上)听得叫琴童,两脚走如风。官人,𠍽个?(小生)取茶来。(丑)噢哉。(小生)住子。要两杯。(丑)一个人𠍽子要两盃茶?(小生)不是吓,一杯热的,一盃冷的。(丑)官人亦拉厾顚寒作热哉!(小生)胡说!快去拿来!(丑)是哉。想是红娘个丫头拉厾哉,等我搂搂哩介。(下)
(取茶上)官人,冷茶拉里,热个无得。(小生)怎麽没有?(丑)无得炭。(小生)快去买。(丑)我姜才去买买炭,山门前轧得势厾,所以弗曾去买。(小生)为什麽?(丑)一个说书个拉厾说西游记,眞正好听!我学拉官人听听。说的是西游记大唐僧。(小生)狗才!谁要你说!(丑)山里走,山里行,盆,盆,盆。(小生)狗才!还不走!(丑)山中和尙念山经,盆,盆,盆。行者开山路,唐僧去取经;八戒挑行李,沙僧随后跟。盆,盆,盆。砖头也是怪。(小生)狗才!快些走!(丑)瓦片也是精。(打桌介)拍挞一声响。(贴鑽出介)(丑)𠲔!妖精出洞门。
整个普济寺,果然“砖头也是怪,瓦片也是精”。琴童这段说书甚是好听。难得《西厢记》里琴童会做怪,红娘鬼灵精,法聪口才好,惠明能送信。除了男女主角,诸配角也是个个出情,人人放彩。
阿呀!㕶是红娘姐哟,为𠍽了伴拉檯底下?(贴)我不是私来的,老夫人着我来看你官人。(丑)等我去问老夫人。(小生)唗!狗才!还不走!(丑)专恼哩做腔做势。要叫我一声好听个便罢。(小生)叫你什麽?(丑)要叫我小趣陀(小生)小趣陀。(丑)个个老猫声,枕头边叫歇个,听得出个,弗算数。(贴)小趣陀!(丑)老肉麻!(小生)唗!狗才!还不走!(打丑下)(贴)我说不要叫他出来。受这场气!(小生)看小生分上,不要记怀。(贴)快些写书。(小生)是。(写介)(贴)
【一封书】殷勤处可喜。拂花牋,打稿儿。忒聪明,忒煞思,忒风流,忒浪子!先写下几句寒温序,后题着五言八句诗。可知之,叠做同心方胜儿?
倒了。(小生)是要这样的。
【皂罗袍】顚倒写鸳鸯两字,方信道在心为志。〔红娘姐,你到他跟前,〕看他喜怒,其间觑个意儿,择其善者而从事。(贴)放心,学士,自当区处。(小生)言谈之际,作个这理:只说弹琴那人敎传示。
书已修完,全仗红娘姐带去。(贴)𠳨!就是这样带去麽?还有算计。(小生)什麽算计?(贴)方纔受了你琴童的气,如今要在你身上出我的气,纔与你带去。(小生)这个题目倒难。怎麽样出气?(贴)也要你叫我一声。(小生)这个何难?红娘。(贴)啐!红娘是夫人,小姐叫的,是你叫的麽?(小生)得罪了。红娘姐。(贴)希罕这个『姐』字!(小生)如此,要叫什麽?(贴)你把『红娘姐』三字去了上下就是了。(小生)难道叫你『娘』不成?(贴)不叫我?去了。(小生)叫叫,叫!我的娘!如何?(贴)不是这等叫。待我坐在上面,你便双膝跪下,叫我一声『嫡嫡亲亲的娘』纔与你带去。(小生)这个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怎麽跪你?就一世没有妻子也不跪!(贴走介)(小生)且住,从容些!眞个要这样?(贴)𠳨!(小生)如此,你坐了。我的嫡嫡亲亲的娘!(贴)乖乖的儿起来。(丑上)还有一个太太公拉里来(贴下)(小生)唗狗才!放肆(打丑浑下)
跳墙
(贴上)花香绕径东风细,竹影横阶淡月明。今日小姐着我送书与张生,当面有许多假意,原来书中暗约张生在后园相会。小姐呢也不对我说,我也只做不知;且到其间看他怎生瞒我?(旦内嗽介)(贴)呀!言之未已,小姐出来了。(旦上)
【引】东风寒透碧纱窻,对菱花,晚妆纔罢。
寂寂花枝闭小园,玉人相近立琼轩。含情欲说心中事,鹦鹉笼前不敢言。(贴)小姐,焚香煑茗都已停当,请小姐到后园烧香去。(旦)如此,闭上房门。(贴)晓得。(旦)
【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新柳拖黄,暗隐栖鸦。(贴)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儿抓住荼䕷架。(合)苔径泥滑,露珠儿湿透凌波袜。(贴)
【前腔】日落牕纱,两下含情看月华。风光潇洒,雨约云期,楚台巫峡,残霞影里噪归鸦。两下里,捱一刻,如过一夏。(合)风送飞花,纷纷乱扑香阶下。
(旦)红娘,我在太湖石畔站一站,你到角门首去看一看,恐有人窥听我们说话,不当稳便。(贴)晓得。(旦)悄悄的就来吓。(贴)是。(旦下)(贴)这时候这涎脸儿也该来了吓。
【前腔】月照银纱,风动庭槐噪暮鸦。只见影分高下,〔我道是什么东西,〕却是多才,帽侧乌纱。
(小生上)玉人已许西厢下,待月今宵夜里逢。已到角门首了。(贴)
一个潜身曲槛未撑达,一个无言独立湖山下。
(小生)在这里了。(贴)是那个吓?(小生)红娘姐,是我。(贴)早又是我,若是老夫人,便怎处?(小生)就是老夫人也说不得了。(贴)啐!
休得谎咱多应是穷汉饿眼生花!
(小生)小姐在那里?(贴)在太湖石畔。(小生)待我进去。(贴)住了,我且问你,小姐约你那里进来的?(小生)约我跳墙进来的。(贴)旣是这等,请跳。(小生)一个人怎么跳起墙来?(贴)人急跳梁,狗急跳墙。(小生)这样高墙,叫我怎么跳得过去?(贴)旣跳不得,也罢,方便了你,那边有个狗洞,在那里钻了进去罢。(小生)怎么将人比畜?红娘姐,做个方便,放我进去罢。(贴)住了,我若从角门放你进去,只道是我引你进去的了。(小生)如此怎么处?(贴)事不在急,待我与他下碁,把言语探他动静,方可进来。(小生)不要误了我的大事吓。
(旦上)红娘。(贴)来了。(做手势,小生下)(旦)红娘。(贴)在这里。(旦)角门外可有人?(贴)没有人,只有一只狗在那里走来走去。(旦)可曾把角门闭上?(贴)闭上了。小姐,你看好月色吓。(旦)果然好月色!(贴)小姐,昨夜的月没有这样圆,今日愈加圆了。(旦)愈加圆了。(贴)昨夜是一个人赏,今夜是两个人赏,所以愈加圆了。(旦)怎么是两个人赏?(贴)你一个,我一个,不是两个?(旦)你看庭月如铺练,池星似散碁。(贴)小姐,有碁在此,对一局如何?(旦)倒也使得;只是没有碁枰。(贴)有吓,待红娘去取来。(走介)这涎脸儿想必来也。(下)
(小生上)为约西厢下,来申月下期。这样高墙怎生跳得过去?待我许下个愿心,花园土地保佑张珙跳过此墙。(丑暗上)(小生)买大大三牲祭献。(丑)琴童贴一甏酒拉里。(小生)唗!狗才!这等放肆!可恶!(打丑下)待我这边来。红娘这丫头今夜偏偏作难,待我扳住柳梢跳过去。(立椅上望介)(贴持碁枰上)这涎脸儿怎么还不见来?(小生)喂!红娘姐。(贴)张先生,你来了么?跳下来?。(小生)来扶我一扶。(贴)叫我怎么扶得你?(小生)这等高墙,可不要跌死了?(贴)啐!自古『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放大了胆跳下来。(小生)如此,我来了?。(在椅背上跳下介)
(丑上,立椅上介)相公,看仔细,阿曾跌坏?等我到清宁斋里去买一张膏药来吓。(小生)唗!狗才!还不走!还不走!(丑)吓杀子俚哉!(下)
着碁
(小生)小姐呢?(贴)在亭子上,待我引你进去。(小生)是。(贴将碁枰遮小生进,躱帐后介)小姐,碁枰在此。(旦)来了么?(贴)来了。(旦)吓!碁枰虽在此,难道叫我独自个下不成?(贴)我同小姐对一局如何?(旦)吓!你年未及䈂,如何会下?(贴)小姐不知,我父亲在日,常与碁客往来,故此略知一二。(旦)旣如此,我要盘你一盘。(贴)盘红娘什么来?(旦)我问你碁有名乎?(贴)怎么没有?有名数,有品格,皆本乎动静方圆;三百六十,应周天之数,中有一路黑白相交,乃阴阳卜易之道。(旦)战斗之理若何?(贴)高者藏于腹,低者扬于言,宁弃数子,勿失一先;若欲恋子以求生,莫若弃子而取势。胜不言,败不语,君子也;赢则喜,输则怒,小人哉。(旦)是那个留下来的?(贴)是尧训丹朱而作。
【梁州序】三百六十,先贤留下。
(旦)这个丫头倒有些意思。(贴)
彀中一路难抹。碁逢敌手,作者怎施谋略?
红娘也要请问小姐。(旦)要问什么?(贴)碁有定势乎?(旦)这丫头倒来盘我么?听者:酒防乱性随量飮,碁不求赢信子抛。(贴)碁有益乎?(旦)有什么益?不过遣兴而已。(贴)好吓,好个兴吓!(旦)碁理还将文理通,未分南北走西东。古人造下今人爱,着局全无半点同。(贴)有茶在此,小姐请用一杯。(旦接茶吃完,贴再筛,小生躱桌下吃介)(旦)
引入门来,便与单关,却怕他冲开打断也。
红娘,红娘。(贴)吓!在这里听。(旦)
要夺角,他路强攻我路弱。
(贴)好吓,小姐果然高见!(旦)红娘,
失行势,怎收缚?
红娘,你坐了。(贴)红娘怎敢坐?(旦)坐了好下。(贴)红娘不敢与小姐相对,待我唤一个来与小姐相对如何?(旦)这丫头胡说!(贴)不是吓,恐难尽小姐的兴吓!(旦)闲讲!(贴)小姐还是听琴的好呢,还是弈碁的好?(旦)红娘吓,
【玉芙蓉】碁中有密机。(贴)〔小姐吓,〕怕输去难回避。(旦)谨关防,却被那人先觑。(贴)只图两下相粘住。(旦)怎当得他人急据提?
(小生在贴后动介)(旦)红娘,你为何只管动?(贴)红娘没有动吓。(旦)我看你的身子只管摇吓摆吓。(贴)小姐,
你休猜忌,待红娘做眼引入其中,今宵不枉会佳期。(旦)
【前腔】双关话可疑。
(贴)什么可疑?难道碁子没有双关的么?(旦)我把你一敲,打作两段!(贴)小姐吓,
敲断随伊意。
(旦)红娘,你看蜘蛛网上什么东西?(贴)待红娘看来。(贴起看,旦偷下一着介)(贴)小姐,没有什么东西吓。(小生隐旦背后指介)(贴)呀!小姐,你怎么背了我偷下一着?(旦)这丫头胡说,下在那里?(贴)哪,哪,哪,这不是么?
暗中行何是?对奴明语。
(旦)我恨你不过,点瞎你的眼!(贴)红娘的眼终不被你点瞎。
我一双好眼,好眼常看你。
(旦)红娘,你看天上星移过去了。(贴)又是什么星移过去了?没有吓。小姐,没有什么星移吓。(旦)你没有看见么?(小生在旦后又指介)(贴)吓!小姐,你为何偷起我这一着来?(旦)这丫头只管胡说!(贴)这个使不得,待我搜一搜。(旦)吓!你要搜么,搜㖸。(旦)在那只手。(旦)可是没有?(贴)在那只手。(旦)实是没有。(贴)在这里了。
你倒做了偷碁犯着的。
(旦)吓!红娘,我只为下你不过,故此偷起这一着。(贴)那里是下红娘不过,我晓得吓。(旦)你晓得些什么来?(贴)
非奴对,须寻一个对手,两下里和平,不枉会佳期。(旦)
【前腔】无情我便输。
(贴)小姐输便输了,说什么无情有情?(旦)丫头,
休要发狂语!
(贴)小姐,你下了这一着,是输了㖸。(旦)不算,要悔这一着。(贴)这是悔不得的。(旦)一定要悔的。
这一着今夜必然要悔的。
(贴)小姐吓,
今宵下定如何悔?
(旦)一定要悔。(贴)悔不得。(旦)吓!红娘,你怎么有三只手?(贴)没有三只吓。(旦)待我来数。(贴)数㖸。(旦)哪,哪,哪。(贴)小姐,这是月影哟。
月色偏将手影移。
(旦)果然是月影。(贴)只怕小姐倒是三只手了。(旦)这丫头好胡说!在那里?(贴)待红娘也来数。(旦)数㖸。(贴)哪,哪,哪。(旦)啐!这丫头眼花了。(贴)是红娘眼花了。(旦)红娘,
收碁去,向夫人行看取;早回身,莫待悔时迟。
(贴收碁下)(小生)吓,小姐。(旦)是那个?(小生)是小生。(旦)你来了么?
【前腔】佯羞话可疑。今夜难当抵。
(小生)小姐,想杀小生也!(旦)住了!你从那里进来的?(小生)跳墙过来的。(旦)可曾跌坏?(小生)没有跌坏。(旦)可有人看见?(小生)只有红娘姐看见。(旦)哟啐!红娘快来!(贴上)吓!来了。小姐怎么说?(旦)不好了!花园中有贼。(贴)有几个贼?(旦)只有一个。(贴)不要说一个,就是十个,待红娘去拿来。贼在那里?贼在那里?(小生)贼在这里。(贴)呀啐!小姐,贼是有一个,是好好的熟贼。(旦)贼有什么好歹生熟?(贴)就是张生。(旦)管什么张生李生,拿去见老夫人!(贴)走,走,走!(小生)阿呀!不是我自己进来的,有小姐亲笔花笺约我进来的?。
你将书暗约我,故来此。(旦)〔胡说!〕问君,我寄书何处?(小生)〔哪,哪,哪,〕这不是伊家寄我书?(贴抢介)〔在这里了。〕须夺取。(旦扯碎介)他明明诈我。
(掷地,小生拾介)可惜鎭家之宝扯碎了!还有个情字,待我裱他起来。(贴)为何?(小生)表情而已。(贴)啐!我且问你,你从那里进来的?(小生)
欲近嫦娥,自有上天梯。
(旦)不要睬他,扯他去见老夫人!(贴)走,走,走!(小生)我正要去见老夫人。(贴)你怎么倒要去见老夫人呢?(小生)哪!见了老夫人,我说:『老夫人吓,不是我自己要来,有小姐亲笔花笺约我来的?。』我就从头至尾一直说到今夜变卦。(旦)快扯他去!(贴)去见老夫人!(小生)就去,走吓!(贴)住了!吓,小姐,此时老夫人已经睡熟,小姐自己发落了罢。(旦)但凭你。(小生)见了老夫人,先打红娘三十。(贴)𠰻!打那个吓?(小生)不是,我说难为你了。小姐怎么说了?(贴)小姐饶了你了;还有一句知心话对你说,拿耳朶来。(小生侧耳,贴暗解汗巾扣住颈介)在这里了。犯人一名张珙,带进。(小生)进来。(丑暗上,立椅上介)今日晚了,带去收监,明日听审。(小生)唗!这狗才还不走!还不走!(丑)眞正话靶!(下)
(贴)犯人当面。(旦)张生。(贴)答应。(小生)有。(旦)你旣读孔圣之书。(贴)你旣读孔圣之书。(旦)必达周公之礼。(贴)必达周公之礼。(旦)夜静更深,到此何干?(贴)快快招来,免受刑法。
果然是“一家儿乔坐衙”,小姐说一句,红娘重复强调一句,虚张声势,莫此为甚。所谓明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你还在我面前对他说什么“不知道”。
(小生)都是红娘这丫头不好。(贴)啐!与我什么相干?都是小姐不好。(旦)唗!贱人胡说!张生。(贴)答应。(小生)有。(贴)响些!(小生)有!(旦)
【黄莺儿】今日见何差?不是我一家儿乔坐衙,对伊家说句衷肠话。只道你文章有海样深,谁知你色胆有天来大?怎不去跳龙门,倒来学扁马?
陈水扁马英九:“扁马”,即“马扁”,“骗”也。
(贴)小姐,看红娘薄面,饶了他罢。(旦)若不看红娘之面,怎饶得你过?(贴)多谢小姐。
谢姐姐贤达,看奴面情干罢。若到官司详察,〔张生吓,〕你准备着精皮肤吃顿打!
(旦)今日从宽,饶了你;若有再犯,决不干休!(贴)小姐饶了你了。(小生)多谢小姐。(贴)下次再不要说出我来。(小生)下次再不敢说出红娘姐来了。(旦)此情若到官司理定是非,奸当贼拿。红娘,扯他出去,你就进来。(下)(小生)吓!来了,来了!(贴)那里去吓?(小生)小姐叫我就进去。(贴)啐!老夫人的卧房在那里,还不出去!(小生)如此,开了角门㖸。(贴)待我来开㖸。(小生)走,走!(贴)阿呀!阿呀!做什么?(小生)𠲔!好端端的一桩事,被你弄坏了!我如今不管,要在你身上完我的事来!(贴)嗳!完你什么事来?(小生)红娘姐,自古说:春宵一刻値千金㖸!(贴)嗳!
【普天乐】再休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准备着寒牕,更守十年寡。猜诗谜,羞了杜家。尤云殢雨堪夸。莫指望西厢月下,山障了,隔墙儿花枝低亚。
(小生)在这里了。(贴)放手,放手!(小生)不相干。(贴)阿呀!好厌吓!(推小生跌介)
偷香手,做了话靶;参不透,风流调发!
(小生)不相干,要完我的事!(贴)起来㖸。
好词儿,早已折罚。
(小生)快些罢。(贴)恐怕老夫人呼唤,我要进去了。(小生)老夫人睡熟了,不妨的。(贴)在那里介?
(丑上)(小生)就在地下罢。(贴)有人来便怎麽处?(小生)没有人来的。(丑)无人来勾。(贴)呀!是那个吓?(丑)无人冐。(贴)阿呀!阿呀!(慌下)(小生)𠳶!狗才!(打介)这等放肆!(丑)住子,相公打嘿打子,倒底无人看见㖸。(小生)狗才!狗才!这等放肆!可恶之极!(下)(丑)打口藥由㕶打,駡口藥由㕶駡,是个一吓,只怕明朝要生白浊病厾来!(下)
佳期
(小生上)
【临镜序】彩云开,月明如水浸楼台。
吓,那边小姐来了。
原来是风弄竹声,只道是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意孜孜,双业眼;急攘攘,那情怀。倚定门儿待。只索要呆打孩,青鸾黄犬信音乖。
(旦引贴上)
【不是路】徐步花街,抹过西厢傍小斋。(贴)〔小姐,〕你且在门儿外,〔待红娘去〕轻轻悄悄把门挨。(小生上)甚人来?想是多情到此谐欢爱。忙整衣冠把户开。
(开门介)(小生)元来是红娘姐来了。(贴)张先生。(小生)小姐呢?(贴)小姐么?(小生)正是。(贴)没有来。(小生)阿呀!我这相思病一定是要害杀了!(旦)红娘,回去罢。(贴)不要着急。走来,这不是小姐么?(小生见介)妙吓!(旦将衣袖遮面介)(贴)小姐。
你且藏羞态。
(旦)回去罢。(贴)
前番变卦今休再。
啐!没用的东西!来㖸。(扯小生,旦仝见介)
上前参拜。
(小生)吓,红娘姐,那边有人来了。(贴惊介)吓!在那里?(小生急关门介)双双移素手,欵欵入书斋。(搂旦下)(贴)吓!没有人阿。张先生,没有人吓。开门,开门。阿呀,他们两个竟自进去了,把我红娘关在外面,叫我如何挨过这一宵?正是:春心独自谁为伴?无奈今番恨咬牙。想他二人阿:
【十二红】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济川才。一双才貌世无赛。堪爱,爱他们两意和谐。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姣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花心摘,柳腰摆,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采。一个欹斜云鬓,也不管堕折宝钗;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今宵勾却相思债,竟不管红娘在门儿外待。敎我无端春兴倩谁排?只得咬定罗衫耐。尤恐夫人睡觉来,将好事翻成害。
【排歌】将门叩,叫秀才:你忙披衣袂,把门开。低低叫,叫小姐。〔小姐,〕你莫贪余乐惹非灾。
阿呀!不好了㖸!
【三字令】看看月上粉墙来,莫怪我再三催。
(敲门介)(小生,旦仝上)
【节节高】春香抱满怀,畅奇哉,浑身上下多通泰。
(开门介,贴进介)好吓!你们两个通泰,把我红娘是:
好无聊赖,难摆划,凭谁解?(合)梦魂飞遶青霄外,只伊多是梦中来。愁无奈,今宵同会碧纱厨,何时再解香罗带?
【尾】风流不用千金买,贱却人间玉与帛。是必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旦先下)(贴)吓,小姐,慢些走。阿吓,张先生。(小生)怎么说?(贴)你如今的病是好了㖸?(小生)好了九分了。(贴)吓,还有这一分呢?(小生)还在红娘姐身上。(搂贴,贴推介)啐!你前番还有我红娘,如今是--㕶!(小生)小生不是这样人。(贴)啐啐!(下)(小生)我好侥幸也!(关门下)
拷红
(老旦上)
【引】凄凉萧寺空迤逗,故国不堪回首。
雕笼不解藏鹦鹉,绣幙何须护海棠?这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不加,腰肢体态,比旧大不相同,莫非做出些歹事来?不免唤红娘出来问他,便知端的。吓,红娘那里?(贴上)吓,来了。
【引】若不是红娘引诱,怎能个两边成就?
(老旦)红娘快来!(贴)阿呀,且住!今日老夫人为何怒气冲冲的在那里叫我?莫非此事知觉了?这便怎么处?啐!自古道: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的。就去何妨?(老旦)吓!红娘!(贴)在这里。(老旦)吓!我叫了你这一会纔来!(贴)老夫人呼唤,红娘是就来的吓。(老旦)你见了我为何不跪?(贴)好端端的为何要跪起来?(老旦)你不跪么?(贴)吓!要跪就跪。(老旦)好个要跪就跪!我且问你:你每夜同小姐到后花园中去做什么?(贴)啐!我只道有什么要紧事!(起介)(老旦)唗!还不跪着!(贴)这是烧香吓。(老旦)烧什么香?(贴)小姐说:若要萱堂增寿考,全凭早晚一炉香。是保佑老夫人的吓。(老旦)是保佑我的?(贴)正是。(老旦)可有什么了?(贴)没有什么了。(老旦)我打死你这小贱人!(打介)(贴)阿唷!阿唷!老夫人吓!(老旦)我且问你:早上绣鞋因甚湿?晚间金锁为谁开?(打介)(贴)阿唷!(哭介)(老旦)
【桂子香】我着你行监坐守,谁许你胡行乱走?一任的握雨携云!
(贴)什么握雨携云介?(老旦)唗!(打介)(贴)阿唷!阿唷!(哭介)(老旦)
常使我提心在口。你花言巧语,花言巧语!
(贴)怎敢花言巧语介?(老旦打介)(贴)阿唷!(老旦)
将没作有,使我出乖露丑!
(贴)好端端有什么出乖露丑介?(老旦)吓!你这小贱人不说么?待我打死你这小贱人!(打介)(贴)阿唷唷唷!老夫人吓!(哭介)(老旦)
我打,打你这贱丫头!你不说与始末根由,事如何索罢休!(贴)
【前腔】那日闲停刺绣,把此情穷究。道张,
(老旦)张什么?(贴)待我说㖸。
道张生病染沉疴,他和我到书斋问候。
(老旦)住了!那张生有病,与你们什么相干?(贴)不要说是小姐不该去的,就是连红娘也是不该去的。(老旦)这便纔是。(贴)阿呀,张生!你这天杀的!
着红娘暂回,着红娘暂回。
(老旦)小姐呢?(贴)
小姐权,
(老旦)权什么?权什么?(贴)待我说㖸。
小姐权时落后。
(老旦)阿呀!罢了,罢了!想女儿家岂是落后得的?唔!落后便怎么?(贴)落后没就落后了。(老旦)吓!你这小贱人不说么?(贴)阿呀!老夫人吓!想女儿家落后还有什么好处介?
想做了凤友鸾交。漫追求,说与始末根由,如今索罢休。
(老旦)气死我也!(掷戒方地介)(贴拾介)啐!这样东西岂是打人的牢什!(老旦)我如今打也打不得你这许多,骂也骂你不得这许多。起来!随我去!(贴)那里去?(老旦)到官去。(贴)吓!红娘正要到官去。(走介)(老旦)吓,吓,吓,小贱人!你怎么要到官去?(贴)想此事非关张生,小姐,红娘之事。(老旦)是那个不是?(贴)都是老夫人之过也。(老旦)唗!小贱人!怎么都是我的不是?(贴)阿呀,你且坐了㖸。(老旦)没规矩!(贴)听红娘说㖸:岂不闻信乃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可以行之哉?』昔日兵围普救之际,老夫人以亲口许之:但能退得贼兵者,愿以小姐妻之。那张生非慕小姐姿色,岂肯区区建退贼兵之策?今日兵退身安,老夫人就悔言失信;旣不成其亲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不合留于书院,使怨女旷夫早晚各相窥视。所以老夫人有此一端差处。(老旦)目下呢?(贴)目下若不息此事:一来玷辱了相国家声,二来那张生名望也不轻的㖸。旣以施恩与人,而令彼反受其辱;若到官司,老夫人先有治家不严之罪,忘恩负义之愆。莫若恕其小过而成其大事,则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岂不以为长便乎?红娘不敢多说,望夫人思之。(老旦)依你这贱人便怎么?(贴)依红娘么?一些也不难,将小姐配与张生,一庄事就完了。(老旦)这贱人到也说得干净!(贴)唔,不干净也不说了。(老旦)胡说!退后!
(贴上坐,挽头纒脚,手指老旦暗骂介)(老旦)咳!我不合养此不肖之女!若到官司,一来玷辱了相国家声;况我家世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罢!到不如依了这贱人罢。(见贴介)唗!快去唤那禽兽过来!(贴)那个吓?(老旦)张生!(贴)这是红娘不去的。(老旦)为何?(贴)又道是红娘传消递息了吓!(老旦)吓,你这贱人放刁!那个在?取板子来!(贴)阿呀!去!阿呀!去!张生快来!
(小生上)吓,红娘姐,你为何这般光景?(贴)好吓!你们两个快活,被老夫人知道了,带累我打得这般模样。(小生)这便怎么处?(贴)不妨。如今被我说得一些事也没有了,唤你去和小姐做亲。(小生)叫我怎好去见老夫人?(贴)不妨。你妆一个假道学摇吓摆吓摆将去就是了。(小生)咳!
【引】自古未沉舟可补;如今覆水难收。
(贴)张生当面。(小生)老夫人拜揖。(老旦)吓!张生,我何等样待你?怎么干出这样事来?(小生)小生只此一遭。(贴)两遭没外孙都有了。(老旦)胡说!快唤那不肖女出来!(贴)吓,小姐有请。
(旦上)吓红娘,你为何这般模样?(贴)好吓!你们两个快活,被老夫人知道了,将我打得这般光景。如今被我说好了,敎你两个去做亲。(旦)羞人嗒嗒,怎好去见母亲?(贴)自己娘跟前,怕什么羞?照依前日见张生的光景,低了头,闭了眼,就是了。(旦)
【引】见人犹腼觍,不敢强抬头。
(贴)小姐到。(旦见老旦福介)(老旦)啧,啧,啧!好一个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亏你羞也不羞!(贴)小姐是初犯。(老旦)胡说!吓,张生。我今日就把莺莺与你成亲。只是一件:我家三代无白衣女壻,今晚成了亲,明日就要上京应试。倘得一官半职回来,老身之幸也。(贴)也待他们满了月去。(老旦)满什么月?(贴)三朝是要过的。(老旦)什么三朝四朝!快去唤一个傧相来。(贴)阿呀,老夫人吓,想他们两个还要用什么傧相介?待我去看杯酒来就是了吓。
【锦堂月】止不过再整鸾俦,(递酒介)(合)重谐伉俪。心猿意马收留。且把往事从前,今朝一笔都勾。再休题柬帖传情,惟愿取功名成就。从今后,看万里风云,早当驰骤。
(小生,旦,先下)(老旦)吓,红娘,收拾行李,明日打发他早些起程。(贴)晓得。(老旦)咳!罢了,罢了!(贴)咳!罢了,罢了!(老旦)吓,吓,吓!小贱人!你怎么学我?(贴)那个学老夫人吓?(老旦)是你学我。(贴)哙!那个学老夫人是要打的?(老旦)小贱人!明明是你学我。(贴)我么?咳!罢了,罢了!(老旦)小贱人!小贱人!(打贴,浑下)
长亭
(此出时下新兴,俱用旦脚装,不用生丑,名曰女长亭。正旦扮张生,小旦扮莺莺,贴旦扮红娘,作旦扮琴童,老旦扮车夫。如班中旦脚少者,仍照旧小生丑脚等做也。)(正旦,小旦上,贴拿酒盘,作旦挑琴剑书箱,老旦推车同上)(正旦,小旦合)
【普天乐】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时,谁染霜林?都管是别离人泪。恨相见迟,怨疾归去,柳丝长,情难系。倩疎林,挂不住斜晖;去匆匆,程途怎随?念恩情,使人如醉如痴!
【雁过声】思之,不忍分离。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不熬熬煎煎的气!有甚心情打扮得姣姣媚?整备着衾儿枕儿,只索沉沉睡,忧患诉与谁?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日里翠被生寒有梦知!
(各坐地介)(正旦,小旦合)
【倾杯序】凄迟,顷刻间冷翠帏,寂寞增十倍。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此恨谁知?全不念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怎割舍得须臾轻别离,霎时便抛掷!
(正旦骑马,小旦坐车合唱,众各走介)
【玉芙蓉】秋风听马嘶,落日山横翠。害相思,无夜无明相继。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峯华岳低。长吁气!车儿投东,马儿向西,端的是敎人立化做了望夫石!(各下马,下车,合)
【小桃红】淋漓袖,啼红泪,奈眼底人千里!执手未登程,先问归期。(贴奉酒与正旦,小旦,各吃,拜别介)别酒将倾,未飮心先醉。鱼来雁去书频寄,免使人心内成灰!(各上马,上车,走介)
【尾】蜗角名,蝇头利,拆散鸳鸯两下里!
(正旦)小姐请走罢。(小旦)官人慢行。(作旦挑行李同正旦下)(小旦,贴合)
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
(老旦车推正,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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