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月明如水,夜色清凉。几场暴雨,消遣漫天暑气;一点秋意,悄然踏月而来。早起出门,黑甜犹有余甘,车窗露华晶莹,树木依然葱笼,间或有一二树叶伶俐如影坛新星的,已然在万绿丛中先红了。
对于秋的到来,我是很开心的,除了可以说风凉话外,还可以借着赏秋叶之际,感觉一下平凡中的伟大。
春花秋叶何时了,美景知多少?如果说春天是花的季节,秋天则是叶的世界了。听秋声、观秋色,所遇皆是秋叶。
宋代散文大家欧阳修的《秋声赋》流响千古,拟音摹声,颇为传神。我倒是对文中一老一小的对话和心态更感兴趣。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 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憟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 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 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 也,物过盛而当杀。”“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欧阳修《秋声赋》
声从外来,老老心中有鬼,一惊一怍,疑惧而不敢看。于是命让小书童出外打探,不说外出听听,却说去看看,疑神疑鬼,痴态可掬。
小童倒也胆大,出外上下打量,四周聆听观看:月光如水,人迹不见,只有林间回响空传。小童心地坦然,饱览夜色而回,心无挂碍,垂头便睡。可怜欧阳老老,秋声不敢听,秋色不敢看。徒对四壁,愁听乱蛩;咬文嚼字,宫商乱按,难怪只说得“秋声”,写不成“秋色”。后来也有写秋色的,现代作家峻青的《秋色赋》曾被选入中小学课本。其所赞秋色,又多从果实丰收着眼,一片功利情、得失心、收获意,又将秋叶忽略,实在是有负秋天一片美意。
诚如小童所言,秋声秋色,起于“树间”。树间有何?唯枝叶而已,这是秋声的根源;至于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斓斑的秋色,也是片片秋叶叠加出来的。弱叶翩翻,发秋声,显秋色,岂能小看?想柔条细叶,冬蕴春发,历夏入秋,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不绝种。逢灾受难,经磨历劫,扶花催实,愈老愈红。果然是伟大根植于平凡,决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望秋先零,弱不经风。
再有所谓“人非草木”,不用所谓“万灵之长”妄自尊大的思路去理解,无非是说:草木不会像人和一些傻鸟(如大雁等候鸟)一样,成年忙于趋炎附势、追风逐凉,而是自守立场,落叶归根;自成品格,不应虚响。即便过深秋之后,无边落叶纷纷下,草木有本性,其自家所见所感,也未必是悲秋宋玉眼中的萧瑟肃杀(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或许其情怀有如老兵一般——“永生不死,只是凋谢”(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only fade away)。他们是带着动人的颜色、骄人的姿态、感人的故事和完成生命传承的喜悦,飘然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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